山西臨縣原后莊煤礦經整合轉讓后，煤老板閆狗旦獲得了超過一億元的轉讓款。當?shù)卮迕穸嗄陙聿粩喾从?，認為后莊煤礦本是集體資產，卻流入個人口袋，村集體利益受損；而閆狗旦則堅稱其獲取方式合法。這一煤礦的轉讓成為了一個迷局。

后莊煤礦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創(chuàng)辦的集體煤礦，最初由原后莊村與呂梁能源開發(fā)總公司聯(lián)合經營，后來租賃給當?shù)厣倘碎Z狗旦。2009年，該煤礦被轉讓給山西煤炭運銷集團，上述1.1億余元轉讓款付給了閆狗旦。

村民們多方反映，村里并未與閆狗旦簽訂有效的轉讓協(xié)議，煤礦資產并不屬于他。后莊村民代表高樹義表示，閆狗旦只是租賃承包，卻把整個礦賣了，相當于租房子的人把房子賣了。近日接受采訪時，閆狗旦聲稱，后莊煤礦在轉讓給山西煤炭運銷集團之前就已經轉給了他，自己沒有偷搶。

調查發(fā)現(xiàn)，2005年時任村支書高貴明簽署轉讓協(xié)議，約定將后莊煤礦轉讓給閆狗旦，但未召開村民代表會，村民們認為按規(guī)定轉讓協(xié)議應屬無效。2007年，閆狗旦向相關部門申請礦企改制登記時提供的村委會轉讓協(xié)議被確認為虛假材料，改制登記也被撤銷。2009年，閆狗旦與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正式簽訂協(xié)議書，將后莊煤礦轉讓給對方，獲得逾億元的轉讓款。

2005年底當選村委會主任的高樹峰稱，當年煤礦轉讓的事都是閆狗旦去洽談的。2009年高樹峰曾帶著偽造的協(xié)議到山西煤炭運銷集團反映情況。2011年，村委會還作了一份從未與閆狗旦簽過煤礦轉讓協(xié)議的證明，但這并未影響后莊煤礦的轉讓。

對當?shù)卮迕駚碚f，集體煤礦是如何被轉讓的，轉讓款為何給了個人，至今是一團迷霧。2015年開始，村民們選出代表向相關部門反映“集體礦產流失”等，多年來也未能搞清楚此事的一些細節(jié)。近日，村民代表高樹義又到相關部門希望查詢當年檔案，但沒有結果。

從呂梁市臨縣驅車45公里，拐進鄉(xiāng)道一側便進入林家坪鎮(zhèn)莊上村——一個2002年由前莊、后莊二村合并而成的行政村。村口的路邊豎著一塊地質災害警示牌，提示莊上村存在“地面塌陷”隱患。走進村莊，卻是一片冷清，罕見人影。由于采煤導致地質塌陷，2013年起村民們陸續(xù)遷往鎮(zhèn)、縣、市區(qū)等，按每戶每年4000元標準領取租房補貼。

盡管存在地面塌陷隱患，后莊目前仍有一百余人居住。村里的自來水被檢出污染，不符合飲用水標準。今年7月以來，村干部雇人從3公里外運水供應村民，三天一次，一戶兩擔水。

水源污染、地面塌陷、房屋開裂……源于后莊煤礦的開采。后莊煤礦位于村子東邊約3公里處的山谷。整合轉讓之后，這里成為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新工煤業(yè)公司的風井。創(chuàng)辦于1992年的后莊煤礦是經山西省煤炭資源管理委員會批準的集體煤礦，井田約0.7平方公里，煤炭儲量約400萬噸。2000年初煤炭市場疲軟，后莊煤礦一度停產。

2000年，后莊村委會將煤礦租賃給閆狗旦經營。仍處于承包期的呂梁能源開發(fā)總公司提出訴訟，后來法院判閆狗旦補償616萬余元，由村委會承擔連帶責任。2000年4月簽訂的租賃合同書顯示，閆狗旦租賃承包后莊煤礦20年，承包費包括為后莊村民每戶每年免費供煤2噸，承擔鄉(xiāng)政府下達的統(tǒng)籌款任務和村民生活用電費用，每年負擔村委及學校辦公費用1萬元。

村民代表高樹義等人反映，出租煤礦時的村委會主任高連生未召開村民代表會議商量，擅自將后莊煤礦租賃給閆狗旦，村民對此意見很大。2002年5月，后莊村依據(jù)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罷免了村委會主任高連生。2005年底當選新一屆村委會主任的高樹峰參加了當年的“罷免大會”，據(jù)他回憶，這是全縣第一次由村民投票罷免村委會主任。

2005年4月，由時任莊上村支書高貴明簽署的煤礦轉讓協(xié)議約定：后莊煤礦整體轉讓給閆狗旦，閆狗旦繼續(xù)按照原租賃協(xié)議繳費即可。根據(jù)該協(xié)議，閆狗旦不用再多付轉讓款就獲得了該煤礦的權益。協(xié)議上蓋了村委公章，但村民質疑該協(xié)議未經村民代表商議，應屬無效。

2007年，山西出臺政策鼓勵煤炭企業(yè)整合重組。當年9月，時任村委主任的高樹峰去整合主體企業(yè)——山西煤炭運銷售集團呂梁有限公司咨詢。他們說村委會蓋了章，后莊煤礦屬于個人了。高樹峰復印了閆狗旦提交給相關部門的三份書面材料。這些材料后來被鑒定為虛假材料。

2009年，山西省全面啟動煤炭資源整合工作。后莊煤礦和附近三家煤礦將整合到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整合的事一直是閆狗旦去談，把村委會撇在一邊。高樹峰說，閆狗旦2009年將后莊煤礦“賣”給山西煤炭運銷集團，“賣礦的錢都進了他私人腰包”。

2011年，莊上村委會出具證明稱，從未與閆狗旦父子簽訂煤礦轉讓協(xié)議，也從未收到煤礦轉讓的“任何一分費用”。后莊煤礦被整合轉讓，“賣”了多少錢？村民們當時不得而知。2015年他們才獲知后莊煤礦的《資產轉讓意向協(xié)議》。

這份煤礦轉讓意向協(xié)議是2009年7月簽訂的，轉讓方是閆狗旦父子注冊的后莊煤礦有限公司，受讓方是山西煤炭運銷集團。雙方約定轉讓后莊煤礦，價格以正式協(xié)議為準。根據(jù)上述協(xié)議，轉讓款分三期支付：5日內支付4000萬元，當年12月前付清總額的30%，其余款項待新公司成立時付清。

2009年9月，閆狗旦、閆小明父子與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正式簽訂《煤礦兼并重組合作協(xié)議書》，將后莊煤礦轉讓給對方。村民們不解，2005年村支書簽署的煤礦轉讓協(xié)議未經村民代表會商議，按規(guī)定應屬無效，后來的資產轉讓協(xié)議等材料也為虛假，閆狗旦僅有煤礦租賃承包權，那么，他是如何轉讓了后莊煤礦，轉讓價款到底有多少？

2015年，后莊選出高樹義、高名貴等三名村民代表，向相關部門反映“集體礦產流失”等，可多年來未能得知具體情況。2024年7月初，高樹義向臨縣人民政府遞交政府信息公開申請書，申請公開后莊煤礦的權利人登記、采礦許可等信息。臨縣政府辦書面答復高樹義，稱其申請公開的信息“本機關不掌握”。

高樹義遂起訴臨縣人民政府，但未獲立案。9月25日，汾陽市法院書面告知高樹義，申請政府信息公開但行政機關不予公開的，應當經過行政復議才能起訴。此時，申請行政復議已超過60日的期限。

高樹義有些束手無策。他思來想去，覺得煤礦的登記和轉讓在自然資源部門“肯定有檔案”。2024年11月14日，臨縣自然資源局礦管股的辦公室鎖著門。工作人員稱負責人劉永軍“剛剛理發(fā)去了”。經過電話聯(lián)系，劉永軍從外面趕回辦公室開門，他頭上戴著染發(fā)的薄膜，肩上還披著理發(fā)的毛巾。對于高樹義的咨詢，劉永軍直接說“不清楚”，“都過去多少年了”。高樹義讓他翻翻檔案，劉永軍表示為難：“應該有（檔案），但我沒那個權力去查。”

趕在下班之前，高樹義找到臨縣自然資源局副局長崔建軍?！皼]規(guī)定查檔案要副局長批呀?！边@位分管礦管股的副局長說。高樹義要求對方“跟劉股長說一聲”。“我沒這個權力，也沒這個義務。”崔建軍生氣地說。高樹義只好悻悻離開。

看到年邁的高樹義“碰了一鼻子灰”，高樹峰決定“跑一趟”。當年參與籌建后莊煤礦的他認為，應該找找煤礦收購方——山西煤炭運銷集團。11月14日下午，澎湃新聞記者隨高樹峰來到太原，幾經輾轉找到山西煤炭運銷集團的母公司晉能控股電力集團。一位姓曹的工作人員查看高樹峰出示的意向協(xié)議復印件，發(fā)現(xiàn)受讓方公章隱約有“呂梁”字樣，便建議高樹峰找“呂梁公司”。

第二天，高樹峰來到位于孝義市的山西煤炭運銷集團呂梁有限公司——現(xiàn)已更名為隸屬于山西焦煤集團的華晉焦煤呂梁有限公司。高樹峰詢問該公司工作人員：整合后莊煤礦為何不跟村委會商議就直接與租賃承包方簽協(xié)議？一名姓張的工作人員稱，向領導匯報后再聯(lián)系高樹峰。截至發(fā)稿時，高樹峰稱對方尚未與其聯(lián)系。

對于后莊煤礦的所有權，閆狗旦稱，該煤礦在整合之前就已經“轉”給他，把集體礦剝離到個人名下，才能進行整合，“整體轉讓給我了。整合是大形勢，不然就要關閉煤礦”。不過，閆狗旦并未出示相關轉讓協(xié)議。對于當年的假公章、假協(xié)議之事，閆狗旦不愿多提：“真的假的說不清……過去了這么多年，這些事都沒意義了?！?/p>

至于“煤礦轉讓費”的問題，閆狗旦提到，2014年他向村里付過200萬元，“我給了他們二百萬票子，村民每人分兩千”。澎湃新聞記者向當年擔任村委會主任的高樹峰及村民代表高樹義核實。兩人均稱：當年的確收到閆狗旦的200萬元，都分給了村民；這筆錢是閆狗旦在承包期有幾年未按協(xié)議供煤、供電的“補償”，并非“煤礦轉讓款”。

2009年閆狗旦父子將后莊煤礦轉讓給山西煤炭運銷集團，轉讓價款到底有多少？“整合我三個煤礦，總共是三億多?！遍Z狗旦說，后來他又改口稱有“四億一”。至于后莊煤礦的轉讓價款，他說“有八千多萬”，“具體我記不清了，有合同”。閆狗旦表示，轉讓合同“一時不好找”。后來，從他翻出的一沓書面材料中，澎湃新聞記者發(fā)現(xiàn)了相關協(xié)議。這些材料記載了后莊煤礦整合轉讓的過程——

2009年9月，閆狗旦、閆小明父子與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正式簽訂《煤礦兼并重組合作協(xié)議書》，將后莊煤礦轉讓給對方。此后還簽訂補充協(xié)議，山西煤炭運銷集團在協(xié)議中的權利義務，先后由該集團的呂梁有限公司、新工煤業(yè)有限公司承接。根據(jù)2012年簽訂的補充協(xié)議，后莊煤礦資產轉讓的成交價格為11619.04萬元。2013年12月簽訂的進一步兼并重組協(xié)議，對后莊煤礦的轉讓價款確認為11619.04萬元。簽訂該協(xié)議時，已支付的轉讓款有7029萬余元。

2021年5月，山西煤炭運銷集團新工煤業(yè)公司與閆狗旦簽訂《調解協(xié)議》，確認包括后莊煤礦在內的三家煤礦轉讓款共計42257.72萬元，已付29984.02元，未付的12273.7萬元在7個月內付清。如此看來，閆狗旦轉讓后莊煤礦獲得11619.04萬元（不含利息）。他曾“補償”后莊村200萬元，但村民堅稱這200萬并非“轉讓款”。

11月14日，高樹義和另一村民代表來到臨縣信訪局，再次反映集體礦產被“侵吞”。該局負責人表示會了解調查，并讓他們去林家坪鎮(zhèn)政府反映。離開信訪局的高樹義并未去鎮(zhèn)政府。他告訴澎湃新聞，去年他去過林家坪鎮(zhèn)政府，鎮(zhèn)領導建議他們向法院起訴，鎮(zhèn)長還當場給臨縣法院打電話。“法院回復，訴訟費要交100萬?！备邩淞x說：“我們老百姓哪出得起呀，當時我跟鎮(zhèn)長說，要不鎮(zhèn)政府幫忙墊這100萬，我們拿到錢后付鎮(zhèn)里200萬？他說鎮(zhèn)里也沒錢。”

今年4月，高樹義等人向上級公安機關控告閆狗旦父子其他違法犯罪行為。高樹義告訴澎湃新聞，7月以來，異地辦理的臨汾市公安局民警來臨縣找過他四次，目前仍在調查。高樹義等人咨詢律師后，認為閆狗旦父子在轉讓煤礦的過程中，涉嫌偽造協(xié)議騙取國家的煤礦整合資金上億元，涉嫌詐騙。近日，高樹義向警方提交了新的報案材料。而在采訪中，閆狗旦稱自己當年是合法獲得后莊煤礦資產，“沒偷沒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