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就是當走路成為生活后人身上會發(fā)生的改變。保羅不用防曬霜，他的皮膚因為常年暴曬變得粉紅，頭發(fā)全白，身體也因習慣負重而含胸前傾。他的形體完全不似健身房里練出來的，倒像中國任何一個田間地頭的老農民，有點佝僂，有點肚子，但一雙手可以掄幾百下鋤頭?！缸呗纷匀欢坏兀桶盐疑砩厦恳粔K肌肉都調整到了最適合的狀態(tài)，」保羅說。昊天的評價更直接，「保羅好像進化了，每天只用進行光合作用也能活得很好?！?/p>

正行走在陽光底下的保羅在前面停了下來，路兩邊是新的村子，難得從里面晃出來一個人，保羅指著手機問著什么，助教們在旁邊幫忙翻譯。

我緊趕幾步，太陽大了起來，照得人又開始發(fā)汗?！副Ａ_想問個近道，」昊天背過來告訴我，公路上大車多，人走在兩邊還是不安全。更重要的是，公路是為跑汽車而建，修長一點也就是一腳油門的事。但人不一樣，我們可以翻翻跳跳，抄個近道更能省下好一段距離，保羅把這個視作抵御車輪社會的「步行智慧」。

但對方并不理解?！改銈円ツ睦铮俊顾麚Q了個問法。得到昊天的回答后，他的臉色變得奇怪起來。

「走過去？那么遠？為啥不坐小巴？」怕我們找不到，他又給昊天指了車站的方向，「你們去坐車，一小時不到就能到?！?/p>

保羅笑著搖了搖頭，他太熟悉這個提問?！笡]關系」是他為數(shù)不多會說的中文，意思是他要去自己找。告別了村民后，他和昊天拿著手機湊在一起，幾分鐘后終于在地圖上研究出一條小路，保羅大步一邁，帶著所有人下了公路，往河邊進發(fā)，我嘆了一口氣，終于是到了荒野求生的環(huán)節(jié)。不一會兒，我們又進到村子里，苦行僧保羅搖身一變，熟練翻過一扇鐵絲網(wǎng)，還把手伸過來準備拉我。

「這算不算非法闖入？」我有點猶豫，還在和翹起來的鐵絲較勁。作為回答，保羅對著我眨了眨眼睛，在我認識他這段時間第一次露出了一個近似狡黠的表情。他的手很有力，一把就把我提了過去。

翻過鐵絲網(wǎng)不久，我拍下了保羅和昊天

攝影：李雨凝

11月25日草河掌鎮(zhèn)，雪后，晴??

潘潘是從北京就開始和保羅一起走的徒步伙伴，她熱情又爽利，在電話那頭，她給我講過三件讓她印象深刻的事：

第一個是一次紀錄片拍攝結尾，在中國的兩年時間里，上海廣播電視臺的攝制組一直在記錄他的行走。當時團隊已經(jīng)拍了3天，就差最后一個行走過橋的鏡頭，拍完團隊離開，潘潘和保羅則要調整休息一段時間。兩人身上都掛了一整天的小蜜蜂，等待設備設置的時候，保羅突然湊近跟她說悄悄話，「潘，你想不想跟我跑過這個大橋？」保羅又比了一個向前的手勢，「想不想一起甩掉攝影師？等下我倒數(shù)，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從橋上跑過去。」

三，二，一！保羅大笑著猛跑起來，后面的攝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只好一邊大喊「等一下」，一邊叮鈴桄榔地拎著設備奮起直追。

保羅很得意：「我想用自己特殊的方式結束這段旅程，但我不想讓他們拍到?！?/p>

第二個是走到盤錦市區(qū)，潘潘和保羅看到路邊有人賣老式雞蛋糕，牌子上寫著「歡迎試吃」。潘潘有點心動，拉著保羅一起，還沒反應過來時，好幾個已經(jīng)下肚。她有點不好意思，「要不我們買幾個？」

保羅反問，這不是free的嗎？那也別買了，let’s run吧！

還有一次發(fā)生在村里。保羅行走時有個「里程碑計劃」，大概是每隔100英里（約160公里），他會拍一張全景照片，錄一段像，再和接下來遇到的第一個人交談。他總會問三個問題——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將要去向何方？人們的回答也五花八門：有人說要去附近具體的地點，有人說要去歐洲，還有人說，「我可不像你這么走著過去，我只是要走到車旁邊。」

行走至遼寧，保羅坐在路邊和人們聊天攝影：潘潘

潘潘遇到的「里程碑」正好在村衛(wèi)生所附近，保羅想跟里面值班的女醫(yī)生聊聊。聽說他是美國人，醫(yī)生的態(tài)度冷淡了很多，「老美可不待見我們中國人」，還告誡屋里的人也「不要亂說」。

潘潘有點尷尬，打算離開，保羅卻不著急，他坐在醫(yī)生對面，讓伙伴們再幫他翻譯一句話。「我最近眼睛不舒服，你可以幫我看看嗎？」

她明顯愣了一下，但還是說看不了。保羅依舊笑著，「那我應該喝點什么藥？」

「不用吃什么藥，菊花茶就行?！顾^續(xù)敷衍。保羅又問，那你可以給我一點嗎？

醫(yī)生站起身子，從藥房抓了一小袋菊花。保羅特別高興，拉著她聊菊花茶的泡法和藥效，又說自己眼睛確實越來越不好。

就是在這一刻，潘潘切實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松動了」。醫(yī)生開始教保羅泡花茶，不讓他付錢，又給他把脈。靜默了一會兒，醫(yī)生嘆了口氣，說保羅，你肝也不好，腎也不好，脾胃也不好……又說，看來這美國人也是普通人，也生病，身體也不行。

在場的另一位徒步伙伴名叫弗蘭克，在城市里是年輕的投行精英，但在衛(wèi)生所，他的金融英語毫不適用，只好沮喪地對保羅翻譯，她說你快死了。

保羅哈哈大笑。醫(yī)生又要看他的舌頭，開了一大堆藥，再三叮囑保羅，「這個要吃，那個這里沒有，但前面縣城就有這個藥，你記得去買，一定連續(xù)吃上三個月。」

醫(yī)生想留保羅一行吃飯，在得知他們要繼續(xù)前進后，她站在門口，揮手與保羅告別。潘潘看向保羅，說她感覺城市里的人臉是模糊的，但這里的臉是清晰的，但她也不知道答案。保羅你說，為什么呢？

保羅只是笑，「我也有這種感覺?！?/p>

昊天講述了類似的故事。他們一起抵達一個縣城，酒店很少招待外國人，對保羅有點警惕，讓他先去派出所報備，經(jīng)過同意后才能入住，但保羅指著昊天開玩笑：「不不，我們就是兄弟，只是我長得有點異域。」昊天翻譯完，年輕的經(jīng)理笑了，也松了口。

走在草河掌鎮(zhèn)的這一天，出發(fā)3小時后，保羅再次提議尋找小路，他和昊天又拿著手機湊在一起，幾分鐘后終于成功研究出一條「捷徑」。保羅大步一邁，我眼看所有人朝著一條指向「山里美民宿」的岔路前進。

果不其然，很快，一扇上了鎖的大門就攔住了我們的腳步。本溪的紅葉季已經(jīng)過去，關門山的民宿人去樓空。但保羅不在意，看到路外面有河，他直接跳了下去，開始帶著我們順著院墻沿河往前走。但很快，腳下的小道被河水沖斷了。我們無路可走，而旁邊的圍墻有兩人高?！肝覀兎厝?，」保羅迅速下了決定，他在墻下扎好了姿勢，要把我們一一托舉過去。昊天配合默契，像個猴子一樣很快就上到了上面，緊接著是助教中更有徒步經(jīng)驗的姑娘，我是第三個。

保羅拍了拍他的大腿，示意我踩上來。院里被拴在籠子里的狗還在大聲吠叫著，但這一回我不再在意是不是「非法闖入」，只是努力地向上爬。昊天、助教姑娘，更多人拉起了我，保羅的腿在下面穩(wěn)穩(wěn)托著，任憑我踩著借了幾次力也絲毫不動。

第四個是另一位助教，邊喊「我怎么能踩你呢」也邊被拉了上去。最后是保羅，我們每個人都努力伸出手，把他從下面拖了上來。上來后，所有人都有點狼狽，昊天的眼鏡歪了，我的上衣蹭了一片墻灰，助教姑娘的手磨破了一點皮，保羅最慘，褲子大腿上深深四雙腳印。

但我們都大笑著望向彼此，連看家犬的吼叫聲也被我們的聲音亂哄哄蓋了過去。

我突然想起在小市休整的某個午后，我和保羅坐在鎮(zhèn)上唯一的「月亮船咖啡館」聊天，昊天在一邊翻《我在北京送快遞》。保羅很喜歡這個有獨立房間的咖啡館，他說我們像個臨時編輯部。

保羅聊到他做駐外記者的最后幾年：「你應該能想象，人在戰(zhàn)場上待得越久，也越可能成為戰(zhàn)爭的一部分，他們習慣了致命的刺激，回不到正常的生活里。我看到過很多長期報道戰(zhàn)爭的記者，最后都會變成常年窩在酒館里，見人就嘮叨自己那些年的功績，其實算來算去也就那么幾件舊事和破事?！?/p>

千萬不要麻木，不要讓你的內心變得干涸，保羅說?！赋鸷藓筒町愑肋h難以消弭，但幸好現(xiàn)在也是我們人類歷史上最能打破邊界的時刻，我每每走在路上，看到一個個的人，我都會想，我可以愛你，我愿意了解你，這就是我可以給予的回應。為什么不呢？如果我們能跨越障礙，那就能推倒那些高墻?！?/p>

保羅自己用腿架著別人把他們推到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