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課堂上，馬悅楊發(fā)現課件上的兩張地圖對應錯了各自的時代，便直接提了出來。盡管他沒有舉手，聲音也不大，但王路曼教授依然聽得清楚，稍加驗證后很快改正了錯誤。這間能容納二十余人的教室里，只有三人——馬悅楊和同學朱明軒。

這是上海科技大學人文科學研究院外國語言與外國歷史專業(yè)的一堂專業(yè)必修課。雖然教室空空蕩蕩，但學生出勤率是百分之百。上?？萍即髮W2013年建校，2022年入選“雙一流”建設高校，在《科學》《自然》《細胞》等頂級期刊發(fā)表多篇論文，是一所由上海市政府和中國科學院共建的科研型高校。2024年，學校開啟了人文學科專業(yè)的首屆招生。

目前，馬悅楊和朱明軒是人文院有史以來僅有的兩名學生，他們難免感到特殊。朱明軒有時會覺得自己所在的學校和其他科研成果屬于兩所學校，只是恰好在同一個校舍。他也偶爾為“文科生該成長為什么樣子”感到困擾，但他既然做了“最早吃螃蟹的人”，就必須自己交答卷。

2024年9月14日，上科大人文院迎來了第一屆本科生，只有兩位學生。當天留下一張合影，上面有36個人，其中2名學生，34名老師。馬悅楊和朱明軒各穿一件白色T恤，被簇擁在正中間，成為整個學院的焦點。

在絕大多數綜合性高校，學生和院長的距離通常是臺下與臺上。但在人文院，開學當天院長就和兩名學生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對面座談。小規(guī)模、高水平、國際化是上科大一直以來的自我定位，這在人文院有了更具體的實踐。

面向兩個人的培養(yǎng)方案沒有太多硬性規(guī)定。作為學生，他們可以拒絕小班課并入通識大課的提議，也和老師討論過專題課的具體安排。在保持方案核心架構的前提下，各種細節(jié)問題都可以擺開討論。課堂參與度更是直接。如果不是教務處有相關規(guī)定，朱明軒想象過專業(yè)課直接在老師辦公室進行，甚至可以是老師去宿舍講授?，F在，有的課程老師不需要屏幕，他們會將三張桌子拼在一起圍坐。有三個課時的專業(yè)課常常會采取師生一人講一個課時的方式，讓兩人深度參與。

大多數課程論文只要交得早，老師就會給出修改建議。馬悅楊的《中國通史》課程論文至少改了四稿，要求5000字，最終成形已經是15000字左右。因為只有兩個學生，老師可以做到這一點。如果是20個學生，可能嗎？

極致的小規(guī)模教學讓諸多一般高校難以想象的教育場景成為可能。在人文院這個成形不久的“蛋殼”中，老師和兩名學生都無比投入在孵化的進程之中。作為授課老師和招生負責人，王路曼認為自己就像“多了兩個兒子”。

事實上，雖然2024年才開始招生，人文院2019年就已成立，其前身是學校的通識教育中心。上科大科研碩果累累的同時，通識教育也一直受到關注。以2024級本科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培養(yǎng)方案為例，在人文院開設的課程中，除英語外，學生必修哲學導論、中華文明通論，世界文明通論和科技文明通論2選1，還應修一門人文寫作課和一門文明經典導讀課。

通識教育強調的是文理交叉融合，不滿足于知識的傳授，而致力于培養(yǎng)“全人”。對人文院來說，“外國語言與外國歷史”專業(yè)著力于培養(yǎng)“科技+人文”的復合型全球治理人才，使其既能深度把握文明對話的歷史邏輯，又能運用前沿技術開展跨文化研究，最終具備全球文明交流互鑒能力。在專業(yè)必修課基礎上，該專業(yè)還提供三個專業(yè)選修方向，其中包括“人文科學與人工智能”。

為何首屆本科生只有兩名？上科大的錄取分數線并不低，在上海高校中也非?？壳啊４送?，上科大所有專業(yè)統(tǒng)一招生，“小三門”等級考要求物理化學雙選。因此，能進入人文院的學生基本限定在“想讀文科的理科高分考生”范圍內。

人文院突然有了本科生，還只有兩個，在學校也是件新鮮事。其他學院的學生對他們充滿好奇，有人開玩笑喊他們“人文哥”，這讓他們在社團等新集體中迅速被記住，也成了思政課上分組作業(yè)時的“香餑餑”。

馬悅楊來自北京，朱明軒來自上海，中學時分別在北京八中的少年班和華師大二附中的科創(chuàng)班。大城市里的特色班的孩子總是很早被打上“聰明”的標簽，很多時候是一個關于數理化的形容詞，“物化”雙選成了家長眼中的必然。馬悅楊從小喜歡數學，至今仍會在上科大選修數學專業(yè)課程。但在少年班最早接觸物理化學的那幾年，他跟隨一支青年職業(yè)橄欖球隊訓練比賽，起步沒跟上，便再也沒提起興趣。

高考填報志愿時，馬悅楊只給了自己數學和歷史兩個選項。他可以去北師大讀數學系的直博，但中途不能轉專業(yè)選擇放棄。上科大在專業(yè)變更上有更高的自由度，以及有更廣泛的文科研究方向。他說，“純數學讀到博士，甚至沒有后悔的機會，我不想在17歲把一輩子都定了。”

真正推動馬悅楊進入上科大的，還是自由的教學理念和小班化的教學模式。他認為，在這里能夠得到的人均資源是在傳統(tǒng)文科高校得不到的。朱明軒同樣重視小班化的價值——在60人甚至20人的班里，課上每一個疑問都當場提出并和老師互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和馬悅楊類似，朱明軒中學時聽從父母建議選擇了物化作為“小三門”科目，但理科學習所帶來的正反饋始終寥寥，對哲學的興趣卻始終不減。再做選擇時，理科完全被排除在外，上科大所許諾的一學期至一年的國際交流學習機會對他有著十足的吸引力。

王路曼說：“兩個人都是學文科的好苗子。”馬悅楊重邏輯思維，行事果斷，在學習上投入大量時間，會在專業(yè)課前把幾十頁英文閱讀材料中的生詞通查一遍。朱明軒則心思細膩，能在讀完一本千頁之多的英文原著小說之后精準記住前半部分的某個細節(jié)。

對兩名學生來說，做“最早吃螃蟹”的人，就讀首次招生的專業(yè)，確實有些擔憂。馬悅楊擔心如果第一屆招的學生沒培養(yǎng)好，那這學院就完了。朱明軒則略感困擾的是，沒有學長學姐來做示范或者告訴自己，文科生該成長為什么樣子。

兩人心里都明白一件事——由于非常“年輕”，上科大既非985又非211，在傳統(tǒng)目光里不算“高光學歷”，社會認知度也有待提升。在他們看來，本科要培養(yǎng)能力，碩士要去“掙塊牌子”，這不是需要避諱的事，而是選擇一種更有價值的教育方式，同時坦然地順應功利的需求。

還有一個問題是：理轉文是逆行倒施嗎？文科還有未來嗎？在他們大一的這一年，AI爆炸式發(fā)展，一大批高?？s減文科招生，文科又迎來一波“唱衰潮”。

馬悅楊尤為篤定。他目前的目標指向成為一名中學歷史老師，更具體地說，是一名有學術追求、擅長數學、能說阿拉伯語的非典型歷史老師?！拔也幌Ｍ^度同質化，過度同質化的負面影響就是在競爭中淘汰。”正是有這樣的清晰認知，他堅信即使AI能夠取代一批人，也是從下往上逐步進行，只要自己總能站在那條被AI切開的裂縫之上，就一定是安全的。

大一下開始，他有意識地規(guī)劃著自己的目標，教資考試、四級考試、駕照考試、教資面試……一個個被放在清晰的時間節(jié)點上。6月下旬，在學校安排和資助下，他正在瑞士日內瓦聯合國總部進行為期一周的國際組織實習考察，為未來的成長奠定基礎。

朱明軒則醉心于那些語言表達的時刻，話劇、辯論舞臺上都有他的身影。在準備“當今社會繼續(xù)卷學歷，對年輕人來說還是不是一個好的選擇”這一辯題時，他找到一種充分認可的觀點——那些關于及時就業(yè)、學歷不值錢的勸諫，無非是立足于當下的判斷。未來終究是未來，不必過度透支苦惱。不如對那個更遙遠的畢業(yè)時間持樂觀態(tài)度，在眼前的時間里讓自己積淀更深。

當然，大一學生談未來仍算遙遠。王路曼開玩笑說，就兩名學生，哪怕讓老師們“只身肉搏”，也會給他們搏到滿意的出路。馬悅楊帶著些師者的味道陳說：“老師縱然會托著你，但如果你自己不往上爬、不往上夠，就沒有意義?！?/p>

至于小規(guī)模、國際化能否真正體現價值？理工科高校的人文院有何特別？理轉文的學生會有怎樣的未來？新專業(yè)的首屆學生將來會過得如何？朱明軒說：“答卷要我們兩個來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