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送外賣的女人們

我們的社會依靠最基礎的齒輪帶動運轉(zhuǎn)。

滴滴司機、外賣騎手、快遞配送員、保潔員、小商小販——這些勞動者的面孔，是我們每天打交道最多的人。

淹沒在這些面孔之中的，是沉默的勞動女性。

她們是傳統(tǒng)的中國女人，一口吞下最大容量的苦難，在風霜雨雪之中維系千千萬個渺小的家庭。她們被賦予了太多的角色和沉重的標簽，但卻從未抱怨反抗，也從未懷疑質(zhì)問。

這是“看不見的她：女性勞動者畫像”系列的第一篇報道，我們走進了外賣女騎手的生活。

出品|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黃瓜汽水

編輯|渣渣郡

本文首發(fā)于虎嗅年輕內(nèi)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xiàn)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tài)度。

想抓住一個送外賣的女騎手很難。

男性騎手扎堆的休息處，是彌漫著二手煙和電子游戲的男子俱樂部，你很難在這里找到一個女性的身影。她們像幽靈般閃現(xiàn)在各個取餐點，然后一溜煙地迅速離開。

騎在電瓶車上穿梭的她們，變成零工經(jīng)濟的一個渺小的縮影。

當電話那頭傳來的“祝您用餐愉快”是一名女性的聲音，大多數(shù)人的第一反應輕輕的震驚：沒想到女性可以干這樣高強度的體力活。

社會早已默認了“外賣小哥”和“快遞小哥”的稱呼，也默認了以體力輸出為主的行業(yè)，女性不是主流群體。

但事實上，如果在用餐高峰期站在外賣集散點觀察，你能看到不少女性身影，她們穿著不合身的騎手制服，面孔被遮擋在巨大的頭盔下面。唯一的辨認方法，是從頭盔的縫隙里露出的一縷長長的卷發(fā)。

在抖音和快手搜索“外賣女騎手”，能看到不少一邊跑外賣一邊做自媒體的女性，她們分布在一線城市到四五線鄉(xiāng)村之間。其中最出圈的一位，是48萬粉絲的一位年輕女孩，網(wǎng)名叫做@希鳳妮。

在成為騎手之前，她做過超市兼職，做過紋身師學徒，在大廠上過班，花了兩年環(huán)游過中國，也創(chuàng)業(yè)賣過手工穿戴甲。與其說送外賣是她目前的工作，不如說這是她做自媒體的全新賽道，目前她已經(jīng)接到了不少商務廣告，就是成功的證明。

從2023年11月開始，她決定送外賣，她穿梭在北京東邊的商圈，頭頂一個GoPro記錄自己跑外賣的日常。

和其他專職做外賣的女性騎手不同，她的外賣日常更像是一個剛進入社會的年輕人，出于好奇的體驗生活。更重要的是，她是在代替那些坐在寫字樓里、向往體力活、“思考未來如果失業(yè)能不能靠送外賣謀生”的年輕人們，看到了這份職業(yè)的真實樣貌。

在每個視頻開頭，她都會曬出自己跑外賣的穿搭，然后來到樓下發(fā)動自己的本田摩托車。她給自己的摩托車取名叫“淑惠”，并且在摩托車上貼滿了可愛的貼紙，掛上了玩偶和蝴蝶結——對于統(tǒng)一制服、常年在街頭穿梭的外賣騎手行業(yè)來說，一個五顏六色鮮艷活潑的女孩，看上去像一個冒失的闖入者。

作為毫無經(jīng)驗的門外漢，她跑外賣只有一個方法：嘴甜腿勤。

有的網(wǎng)友調(diào)侃她“跑個外賣半個北京城都要搭把手”，有的網(wǎng)友崇拜她“躺在被窩的i人看社交牛逼的e人勇闖世界”。

在送外賣的路上，她的嘴比腿還累，問過陌生人、問過門衛(wèi)、問過小區(qū)的大爺大媽、問過相鄰的商家，取一家外賣能問10次路。她送一次外賣的社交量，頂?shù)眠^內(nèi)向人群一個月說的話。

網(wǎng)友調(diào)侃她：“您的外賣騎手正在舔個大臉問路中”“鼻子底下就是路”“跑一天外賣拉黑一座城”。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每天她都把“麻煩”“謝謝”“請問”掛在嘴邊，很少有人能拒絕一個禮貌的年輕女孩。

送完外賣，她還會跟快遞小哥和路過的同行搭話：跑了幾單，賺了多少錢，過節(jié)給不給加班費，護膝多少錢買的，暖不暖和，綠燈亮了別看手機。

有些騎手會和她停下來聊一會兒，但大部分人只是冷漠地快速騎走，趕著去下一個訂單。

甚至在路過家屬院的時候，她還圍觀過北京大爺?shù)奶唠ψ颖荣?，路過人員密集的小區(qū)，還給流浪貓投喂過零食。

在送外賣的空隙，她路過水果攤買車厘子，路過彩票店買刮刮樂，路過商場順便逛個zara，路過寵物醫(yī)院進去招貓逗狗，送奶茶店的單也順便給自己點一杯，去加油站給“淑惠”加98的汽油——她的勞動不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更像是一種綜藝真人秀。

她的迷糊和路癡營造了一種“笨蛋美人”的節(jié)目效果。有時候爬到三樓才發(fā)現(xiàn)外賣沒拿，有時候送完餐才發(fā)現(xiàn)客人的可樂還拎在手上，想投訴商家出餐慢，結果當場點了投訴被商家聽見了，讓觀眾哭笑不得。

她頭頂?shù)腉oPro是幾十萬看她視頻的觀眾，也是無數(shù)想要逃脫寫字樓，向往體力活的人的眼睛。人們跟著她的鏡頭，似乎也跑了一天的外賣，也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一天的交道。

但不得不承認的是，這些年來，基層體力活不斷被人們美化，變成了失業(yè)和裁員之后的緩沖帶。實際上的體力活勞動，恐怕沒有濾鏡之后的美好。

即便@希鳳妮已經(jīng)帶著自媒體博主的樂觀和調(diào)侃，她還是會遇到一個普通外賣騎手的困境。

一是找不到商家。

在一個騎手還沒有熟悉自己片區(qū)的時候，最難找的商家就是星羅棋布的美食城“檔口”。

麥當勞和老鄉(xiāng)雞等連鎖快餐和大型奶茶店，總是會用顯眼的燈牌作為標志物，或者大部分情況下都在路邊的底商，對于騎手來說是最好找的。

然而更大基數(shù)的商家，是隱匿在寫字樓里的蛋糕店和水果撈，藏在地下美食廣場之中的一個小窗口，或者是一家躲在犄角旮旯的小超市。

有時候商家給出的地理信息是錯誤的，有時候?qū)Ш阶R別的路線是錯誤的，導致騎手在原地打轉(zhuǎn)都找不到地方。

遇到這種情況，想要不被超時罰款，有且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張嘴問，尤其是同樣穿著騎手制服的同行，他們熟悉一切最快到達商家的線路，他們早就在腦子里形成了私人導航路線。運氣好的時候，同行看她是個女孩，還會順路帶她去商家取餐。

但送外賣總歸是熟練技術工種，當她第五天跑外賣的時候，就能記住許多熟店的位置了。

二是時間不夠，對于騎手這份工作來說，一個88秒的紅燈就足夠讓他們超時了。

超時是一個騎手要面對的家常便飯。即將超時的時候，要么動腳開跑，要么打電話給顧客解釋，提前點“已送達”。

她也展示了自己和其他同行騎手學到的套路，出電梯之后往上按一層，這樣可以利用電梯上行的幾十秒時間完成送餐，返回電梯時剛好能趕上。

如果你仔細觀察，這樣的方法在日常生活中經(jīng)常能遇到。

三是體力差距。

由于剛?cè)胄胁痪?，她?jīng)常誤搶一些“沒人要的垃圾單”，這樣的單子大多數(shù)是要配送重量很大的超市采買，包括礦泉水、酒水或者米面油，或者是在老式居民樓的高層，需要騎手將貨品扛上去。

如果是女性騎手配送這樣重量的單，就是在女性本不富裕的體能上雪上加霜。

有時候她運氣不好，一天能碰到三四次需要爬樓梯的訂單。如果配送商品恰好是重物，這一單的性價比就是最低的。

女性作為外賣騎手，除了力量懸殊，還會被生理期耽誤跑單，女性日常如廁也是難題。

她在理發(fā)店、鏈家中介、飯館、騎手驛站等好多地方借過廁所，但還有更多不好意思開口的女性，想找一個公廁更難。

最后就是和各種保安門衛(wèi)的斡旋。

“不讓進”就是外賣騎手們最不愿聽到的惡魔低語。

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止一次目睹過保安和騎手的戰(zhàn)爭。保安服從物業(yè)的指令，拒絕外賣騎手進入；然而一旦碰到面積較大的小區(qū)，步行送餐不僅耗費體力，還會導致后續(xù)訂單超時，折騰下來騎手也只不過能賺到幾塊錢。

保安每次剛想攔截她，她就用一句“我是找朋友的”直接開進去，屢試不爽。

她還在路上和同行騎手學到了一些奇技淫巧：比如把配送箱放在電瓶車的前面腳踏處，這樣保安就沒辦法立刻識別出你的身份，你就可以迅速騎車進入小區(qū)。

做騎手這行，不可能沒有和保安起過沖突。

有一次她配送了一個面積很大的小區(qū)，保安語氣蠻橫地將她攔下來登記，要求她步行進入小區(qū)送餐。她按照流程，在平臺提交了“該小區(qū)無法進入”，并且提醒另一位騎手同行也提交申訴，結果就和保安爭執(zhí)起來了，保安不友好地對她喊：有本事你就去12345投訴吧。

保安不斷給她和另外一位騎手小哥施壓：如果你們不走路送進去，小區(qū)人來人往，外賣放在門口弄丟了就是你們的責任。騎手們迫于差評罰款的壓力，加上配送時間爭分奪秒，大部分都不愿意扯皮——最后仍然是騎手承擔了最底層的繁重勞動。

掰開了說，如果物業(yè)不讓騎手進入小區(qū)，越來越多的騎手選擇在平臺提交申訴，那么顧客就會將壓力轉(zhuǎn)給物業(yè)，物業(yè)就需要承擔從小區(qū)門口到顧客家門口到配送工作，而這份工作的承擔者就是保安——于是保安和騎手的戰(zhàn)爭從未中斷。

但在她送外賣的過程中，也遇到過人性化的小區(qū)。小區(qū)物業(yè)在門口專門設置了外賣員擺渡自行車，騎手可以把電瓶車停在小區(qū)門口，騎著擺渡自行車完成最后一公里的配送。

除此之外，騎手還會面對更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有一次，她在醫(yī)院送單，本來想放在醫(yī)院的正門口，但顧客不同意，希望她能繞到醫(yī)院的東門去，她與對方溝通“希望能來正門取”，對方不理解“這不就是繞一下的事兒嗎”。

觀眾跟著她的鏡頭，繞了一大圈也沒找到醫(yī)院的東門，最后顧客無奈，只能說還是放回正門吧，于是觀眾又跟著她繞回了原點。

許多網(wǎng)友在評論區(qū)下面鳴不平：反正就是繞一下的事，顧客為什么不能自己繞一下，非得讓騎手繞一圈？

我們以往只是站在點外賣的消費者的角度，抱怨騎手腦子笨、路癡、磨蹭，一旦我們的視角切換到了提供體力服務的騎手角度，就會抱怨顧客事多、懶惰、自己走兩步的事兒非要麻煩別人。

世界果然沒有那么多感同身受。

當一個女性用鏡頭記錄下自己跑外賣的一天，她很快就會變成流量的寵兒，因為太多觀眾好奇，一個女人如何在男性的體力活世界周旋。

但在一個網(wǎng)紅的背后，還有成千上萬沒有被看到的女性騎手，她們藏在每個高峰期的車流之中。

我國靈活就業(yè)者達到2億人，其中2023年外賣騎手人數(shù)將近1000萬，根據(jù)美團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女騎手占到外賣騎手總量的10%。

這也就意味著，在你點的10份外賣里，可能有1份外賣是由女騎手送達的。

但目前為止，老百姓看到女騎手的第一反應仍然是：你一個女孩，能跑得動嗎？

在騎手的世界里，“去標簽化”和“去性別化”是踏入這個行業(yè)要面對的第一件事。

騎手們相信天道酬勤的古樸道理，在這條真理面前，沒有性別之分。

在外賣騎手的招聘信息上經(jīng)常能看到這樣一段話，“正常干8000，努力干10000，使勁干15000”。

至少我打過交道的幾位女騎手都表示，外賣行業(yè)是非常公平的行當，只要你肯干，你就能賺錢。吃苦腿勤，你就能多跑單，越多跑單等級越高，等級越高越能賺到錢。這些年過去，騎手們已經(jīng)完美消化了這套系統(tǒng)的規(guī)則。

游戲化的追逐模式，用不斷累積的經(jīng)驗值換來更多的薪酬，這種獎勵機制注定外賣行業(yè)是一個男性性別氣質(zhì)濃重的地方。而一個女性騎手想要在男人的世界里生存，就必須演化出一套特殊的方法。

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孫萍與她的調(diào)研小組，從2017年開始關注外賣騎手群體。在她的論文《平臺、性別與勞動：“女騎手”的性別展演》中，她發(fā)現(xiàn)女騎手的兩種生存策略：一是展現(xiàn)強勢的去性別化，二是主動示弱的情感勞動。

去性別化，意味著女騎手需要用更多的體力彌補性別差異。

根據(jù)一位老騎手的指路，我找到了一家地下美食城，這里是午高峰之后騎手們吃飯休息的據(jù)點，里面賣的是相對更便宜的小碗菜、黃燜雞和蜜雪冰城，下午三點多，這里熱鬧得像騎手食堂。

在人群中間，我看到了一個身體很結實的女騎手，臉蛋被北京的寒風剮得紅撲撲，她剛剛吃完面前的飯，皺著眉頭刷手機。她周圍密密麻麻布滿了男騎手，只有她一個女性，但卻沒有非常扎眼，更像是融入了男性同行們。

當我剛想邀請她聊天的時候，訂單催促的聲音響起，她拿起頭盔起身就要走，留給我一句“我要跑單了，沒時間整這個”。

許多女性外賣騎手“單王”，會選擇在休息時間跑更多單，克服體力、速度、生理期等帶來的績效阻礙。

這種方式在女卡車司機以及女性農(nóng)場主身上非常常見，在面對強烈的職場性別隔離時，女性會使用這種策略來抵御性別刻板印象的不良影響。換句話說，想要融入男性勞動者的圈子，就要盡可能抹掉身上的女性性征，把自己活得像個男人，與他們稱兄道弟。

圖源：視覺中國

二是利用性別弱勢進行情感勞動。

所謂的情感勞動，放在日常生活中看，就是女騎手在面對商家、顧客和保安時“嘴甜一點”，能夠免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可以獲得一部分便利。

小張是中部某三線城市的一位眾包女騎手。

她今年36歲了，學歷中專，有一個15歲正在上中學的兒子，丈夫常年在外開卡車跑物流運輸。這是她做外賣騎手的第六年。

在送外賣之前，她在服裝廠做過女工，但服裝廠的早晚班時間太固定，沒辦法抽出時間照顧孩子，于是她早早就離開了，成為了一名全職寶媽。

后來，認識的大哥推薦她去送外賣，時間自由，還能照顧孩子，為了補貼家用，她就騎上電動車戴上頭盔，一跑就是六年。比起工廠，她熱愛跑在路上的自由，這里不用強制打卡，賺多賺少全靠自己。和她通話的下午，她正在騎手驛站休息，背景音能聽到連綿不絕的客服機械女聲。

根據(jù)小張的描述，一個騎手寶媽的日常是這樣的——

早上6點起床，給孩子做早飯，收拾衛(wèi)生；7點準時騎電動車把孩子送到學校，然后直接穿上騎手制服開始接單；午高峰是她一天當中最大的收入來源，主要服務的就是附近的上班族，所以中午飯基本上沒時間吃，她一般在路邊隨便買個卷餅墊墊肚子；15點之后是下午茶時間，可以跑奶茶單也可以在站點休息；孩子放學之后，她就直接騎車去接孩子放學，晚上回家給孩子做飯，輔導孩子寫作業(yè)。她并不是全職的外賣騎手，所以每天大約能掙到200塊錢，足夠補貼家用。

在一個普通上班族的視角里，女性外賣騎手順理成章是“相對更困難的體力勞動者”，因為在這個男子氣概俱樂部最接地氣的大本營，一個女性的存在必然是邊緣化的角色。

但小張的回答卻恰恰相反。在她看來，性別恰好是她可以“利用”的弱勢。

“對面不管是商家還是顧客，一聽我是女騎手，反而不會為難我了。畢竟人家看你是個弱女子出來跑外賣，都會相對讓著我一些。”

學者孫萍與她的調(diào)研組發(fā)現(xiàn)，這種示弱策略是許多女騎手在日常勞動過程中形成的智慧。女騎手們在“示弱勞動”中并沒有極力壓制自己的性別身份，而是有效地將性別身份與騎手身份進行了對接和融合，靈活地利用親和力和社交技巧進行“情感勞動”。

小張告訴我，有時候男騎手容易和保安門衛(wèi)發(fā)生爭執(zhí)，但她作為女騎手的體驗就好很多?！拔乙材芾斫饽切╅T衛(wèi)大爺?shù)碾y處，跟人家好好說說，人家也會放我進去?！?/p>

甚至有時候還會碰到好心的商家和顧客，看到小張是女騎手，配送態(tài)度又特別好，就順便給她塞個水果送瓶飲料。也有不少男性同行幫她扶起過電動車，帶她去最近的修理點。這些渺小的善意，她一直都記在心里。

圖源：視覺中國

即便情感勞動可以讓她們省去一部分麻煩，但懸殊的體力仍然是沒法彌補的差距。

讓小張最頭疼的就是送超市單，一旦碰到大桶的礦泉水和米面油這樣的貨品，配送地址有電梯還好，沒有電梯的老破小只能靠腿吃飯，但小張是個樂觀的女人，“大不了就一趟趟往上搬，也沒啥”。

生理期的時候小張會選擇請假休息一天，站長也對女騎手相對寬容很多。但如果是全職騎手，請假一天的代價是影響騎手“保級”，所以大多數(shù)女騎手會選擇生理期堅持跑單，有人的衛(wèi)生巾“從頭到尾都紅了，沒有一塊白的地方”，更不用說日常找?guī)碾y題，許多女騎手會選擇少喝水來減少跑廁所的次數(shù)。

說起這六年來最委屈的一次，小張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那時候她剛開始跑外賣，看不懂導航，總是在同一個地方兜圈子，都快急哭了。顧客點的是一碗米線，在電話里不斷訓斥她超時，最后單子送到了，小張態(tài)度誠懇地道歉，換來的依然是一頓臭罵，“當時我走出那個單元門就哭了，但我沒啥好抱怨的，那個米線泡得時間長了確實不好吃了。”

小張騎車向來比較謹慎，不像許多男騎手那樣追求速度，即便如此，摔車和磕碰對她來說也是家常便飯，甚至最嚴重的一次，她還出了場小車禍，整只腳被旁邊的車輪軋了一下，導致她誤工一個禮拜。

但也僅僅休息了一個禮拜而已。

其實想和女騎手搭上話并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

在一個下午，我抽出幾個小時的時間，走訪了五處騎手聚集點，大多是男性騎手為主的場合。

下午茶時間段是騎手們最輕松的時刻，你能看到站長教育騎手，能看到年輕男性騎手們聚在一起抽煙、打王者榮耀、調(diào)侃幾句臟話，還能看到上了一定年紀的男性騎手，三五成群地嘮家常。

手機里傳來接單的聲音，就會暫時將騎手們分散開。他們倚在電動車旁，把煙掐滅，一溜煙就消失在街頭巷尾。

在我本以為找不到女騎手的時候，我在一家超市看到了一個瘦小的身影，頭盔后面是一條長長的馬尾辮。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轉(zhuǎn)過頭的是一個面孔非常年輕漂亮的女孩。我向她發(fā)出了對談的邀約，她沒有拒絕，還通過了我的微信申請。

但就在2個小時后，她還是拒絕了對話的請求，她不希望自己的隱私變成被人閱讀的“故事”。她只告訴我了幾句零星的話：

生理期也要咬牙跑外賣，為了不上廁所就不喝水。兩個胳膊全都掛滿重物的時候，送完貨走出門，手臂都是麻的，半天緩不過來，感覺快虛脫了。天黑了不敢去偏僻的地方送外賣，擔心不安全。

短短幾句話，其實已經(jīng)概括了一個女騎手在物理層面將會面對的大部分困境。體力不同，面對的困境不同，導致男女騎手的工資產(chǎn)生差距。

果殼曾在文章《滴滴和美團里的女性，派單無性別，她們卻賺得更少》中指出了男女在外賣行業(yè)中的各種差距：“男性占主導地位；男性車速更快、對路況更熟悉；送單量更多、用時更短的人，會擁有更高的系統(tǒng)評價從而得到更多單子，系統(tǒng)算法的派單、考核、獎勵都對男性更友好。女性會因安全原因拒絕派單，也會因生理期的到來備受困擾，得不到系統(tǒng)的偏愛?！?/p>

女騎手的訂單里，配送費單價10元以上的占20%，單價5~8元的占22.45%，單價5元以下的則達到44.38%；相比之下，男騎手訂單的單價10元以上的占30%，單價5~8元的占33.07%，單價5元以下的僅為24.29%。（孫萍）

2022年，男性單王騎手的日單量均在80單以上，普通男性騎手的日單量集中在30-50單，30單幾乎是普通女性騎手日單量的上限。（黃巖《成就單王：女性騎手的勞動過程以及勞動策略研究》）

系統(tǒng)不偏愛，站點也會“擇優(yōu)”。

如果不能達到男性的體力標準，女騎手就被下沉到訂單價格更低但相對輕松的站點。一位老騎手告訴我，他們站點曾經(jīng)也有兩位女騎手，但因為站點大多是配送超市業(yè)務的訂單，又重又累，所以把僅有兩位的女騎手也“調(diào)走”了。

在我走訪的某生鮮站點，站長也透露，這里的配送壓力大，100來號騎手里面從來都沒有女性騎手，未來也不會考慮招聘女性：“我們這兒的活兒可累了，女的哪能干？”

圖源：視覺中國

在物理層面之外，女性騎手的內(nèi)在規(guī)訓，使她們無法立刻覺察到性別不平等的工作環(huán)境。

女性騎手在勞動過程中，完成了“從自我身體到工作意識的內(nèi)在規(guī)訓”，承受著“缺乏公共衛(wèi)生間這種城市空間和治理瑕疵帶來的消極影響”，“而這種由性別身份帶來的職業(yè)復雜性卻沒有在算法規(guī)制的勞動管理中體現(xiàn)”。（孫萍）

算法系統(tǒng)和勞務外包網(wǎng)絡按照男性量身定做，通過近似于游戲通關策略的玩法，制造外賣騎手的勞動同意，使騎手成為心甘情愿守候在系統(tǒng)派單面前的全天候工人，主動卷入勞動競爭。女性作為意外的闖入者，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體力，才能調(diào)節(jié)本就不平衡的勞動姿態(tài)。

就像在和小張的對話中，她不斷感謝站長對她的體諒：“畢竟我們平時要帶孩子，老人生病了還要回去照顧，平時還要做飯做家務，站長對我們女騎手特別寬容?！边@是許多兼職外賣女騎手的縮影，她們大多有家庭和孩子，在送外賣的路與接送孩子的路上兩頭跑。

有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超8成的女騎手已婚已育，不到2成是專職。一方面，視野局限性使她們無法清醒意識到，隱形而無償?shù)募覄談趧?，無形中導致女性犧牲了巨大的時間和精力；然而另一方面，基層女性具備一套樸素的世界觀，有錢賺，能平衡家庭，一邊賺錢一邊帶孩子，經(jīng)濟獨立之后，還能提高自己在家庭內(nèi)部的話語權——這已經(jīng)是上佳的出路。

外賣騎手作為零工經(jīng)濟的載體，容納了大部分被其他職場拋棄的“35歲以上女性”，這里沒有精細化的人才篩選，只有一條標準：能跑、腿勤、能吃苦。這里也沒有形而上的女性主義論辯，只有一個個為了生存下去的人。

小張告訴我，曾經(jīng)兒子年紀還小不懂事，學校里的同學嘲笑他是“送外賣的孩子”，兒子回家就哭了。小張告訴孩子，媽媽做的是正經(jīng)的工作，靠雙手勞動掙錢，給許多人送飯吃，媽媽不丟人，沒啥好笑話的。

現(xiàn)在，小張的兒子也會和同學堂堂正正地說：我媽媽是送外賣的女騎手。

這對于一個普通的36歲中國女人來說，已經(jīng)是一份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