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下午，黑龍江依蘭縣松花江渡口南岸。超載運煤車抵達渡口，車尾淋下一片水漬。據(jù)知情人介紹，超載貨車的剎車系統(tǒng)超負荷工作導(dǎo)致過熱，需要用水噴淋降溫，這也是超載貨車特有的現(xiàn)象。
暗訪：黑龍江依蘭交警收費放行超載車
黑龍江依蘭縣的松花江渡口，是超載大貨車前往哈爾濱的必經(jīng)通道。一輛輛堆得冒尖的大貨車緩緩駛?cè)攵煽诘沫h(huán)形路，?？吭诃h(huán)形路左側(cè)的警車頗為顯眼。
過往大貨車無不迎頭在警車旁停下，司機們熟絡(luò)地與警車內(nèi)人員搭話，從口袋里抽出紅色的百元鈔票遞進去。全程警車內(nèi)無人下車?！吧狭隋X”的大貨車晃晃蕩蕩地揚長而去，在土石路上留下深深的車轍。
這是10月15日下午3時許，發(fā)生在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依蘭縣松花江渡口處的一幕。知情人透露，近一年來，類似場景，時常上演。連續(xù)五日，新京報記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依蘭縣松花江渡口江南、江北，每天?？恐煌铺柕木嚕^往超載大貨車交錢后，得到放行。
依蘭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昨日下午回應(yīng)新京報稱，守在渡口的警車均屬依蘭縣交警大隊。其否認這是在設(shè)私卡，而是“治理超載車輛?！狈Q沒有交警收錢放車行為?！叭绻l(fā)現(xiàn)，該辭退的辭退，該處理的處理”。
10月16日下午，黑龍江依蘭縣松花江渡口北岸。超載車司機將紙條遞進警車，交警看后返還。隨后，該運煤貨車順利離開。
瘋狂超載
大貨車司機自述不超載不賺錢，23噸貨車拉滿120余噸，超載近6倍
依蘭縣位于黑龍江中南部，西距哈爾濱市251千米，東距佳木斯市76千米。江南渡口位于松花江江畔公園主廣場下方，對岸則屬迎蘭鄉(xiāng)。
深秋季節(jié)，這個東北小縣城氣溫已經(jīng)接近零攝氏度?？諘绲亩煽诟裢夥泵Γ粫r有超載大貨車轟鳴而來，再經(jīng)江面上兩艘擺渡船接應(yīng)過江。
13日晚間10點20分許，依蘭渡口邊排滿了等待過江的大貨車。從渡口內(nèi)，一直排到了大堤外的通江路及三姓路上，綿延近百米。大貨車的轟鳴聲回響在松花江畔。
“轟、轟、轟……”隔著50多米，跟超限超載打了20年交道的張宇（化名）一聽，就知道是“嚴重超載”的大貨車來了。
“這些大貨車都是重型車，超載嚴重，車身笨拙，開起來吃力，剎車水印通常很深?！睆堄钫f話間，一輛大貨車從三姓大道上疾馳而過。
依蘭渡口南岸，一輛警車停在路邊，一貨車司機拿著錢包向車窗內(nèi)伸手。
張宇介紹，這些車身4米多高大貨車多是拉煤車，從七臺河、雞西拉了煤送往哈爾濱，依蘭是他們的必經(jīng)之路。
依蘭松花江大橋，距離依蘭渡口向西1公里多。“原來這些超載大貨車都從橋上走，因超限超載嚴重，大橋開始限高?！睆堄钫f。
從2014年開始，依蘭松花江大橋限高4米，但是仍有超載大貨車從橋上通行。隨后，限高一點點往下降，2015年降到3.8米，直到今年年初降到了3.3米，超載大貨車徹底無法通行。
與此同時，超載太多，走不了高速，從依蘭過江可沿著二級公路過通河一路到哈爾濱，躲避查處。就這樣，依蘭渡口則成了拉煤大貨車前往哈爾濱的必經(jīng)通道。
張宇說，從去年開始，不斷有超載大貨車通過依蘭江南、江北渡口通往哈爾濱。此說法也得到了多位過往大貨車司機的證實。
司機李維（化名）有兩輛六軸大貨車，年初開始在七臺河和哈爾濱之間運煤。“如果按照標噸算，根本掙不了錢，現(xiàn)在煤價低，超載才能掙一些?！?/p>
說起超載，李維并不害怕被查，他稱花錢都能擺平。他的車重26噸左右，按標準可拉23噸煤。但往往都拉上120噸，“超載少不了上供”李維說，他的車從依蘭過至少交800元，其中200元直接交給渡口?？康木?。再除去司機費用，這一趟下來能掙4000元左右。
他說，現(xiàn)在這樣的大貨車對司機要求也會相對較高，因為超載太多，車輛并不容易開，油門、剎車都考驗著司機的駕駛技術(shù)，一個不小心就車毀人亡。為了賺錢，真是命都不顧了。
“每輛車每個月跑10趟，三天來回一趟，這就是很大的利潤啊。”張宇說。
張宇說，這些拉煤的超載車，往往四軸的就拉了80噸，六軸的拉120噸，都是超載“百分之幾百”。
據(jù)今年8月新修訂的《超限運輸車輛行駛公路管理規(guī)定》，超限超載標準噸位全線降低，如載重量最大的6軸汽車列車超載標準由此前的55噸降至49噸，4軸貨運單車超載標準下降最多，由40噸降至31噸。
另外，查處超限超載的執(zhí)法方式也有所改變。路政和交警部門依托超限檢測站，以三軸及以上貨車為重點，開展路面聯(lián)合執(zhí)法。其中，公安交通管理部門負責(zé)指揮引導(dǎo)車輛到超限檢測站接受檢測，公路管理機構(gòu)負責(zé)實施稱重。對經(jīng)檢測確認違法超限超載的車輛，由公路管理機構(gòu)監(jiān)督消除違法行為；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依據(jù)公路管理機構(gòu)開具的稱重和卸載單，依法進行罰款、記分。
10月15日下午，一警車停在渡口南岸，旁邊越野車司機（保車人）探頭與交警交流，幾分鐘后，幾輛超載運煤車順利通過松花江渡口。
放行
一日百余超載大貨車經(jīng)過，司機同警車內(nèi)人員交流后放行
10月13日上午10點30分許，時速超過60公里的大貨車駛進依蘭江南渡口，司機一腳剎車停在“黑06823警”警車附近。
警車停靠在江畔公園主廣場西側(cè)。三名身穿深色制服的男子坐在車內(nèi)吸煙，其中一人身穿瑩綠色背心制服。大貨車司機下車將手從警車前窗內(nèi)伸進去，交談數(shù)十秒后離開。
隨后，這個4米多高的大貨車晃晃悠悠開到江邊，將車倒進等待在此的鐵皮渡船上。渡船駛離港口，開往江北。
此時，江北渡口堤岸大樹下，另一輛警車緩緩開出，距渡口上坡50米處停下。該大貨車到達江北后，直接開出渡口，又停在了警車對面，司機再次下車走到警車旁，遞進一條狀物品后離開。
10月13日至10月17日，連續(xù)五天，新京報記者在渡口蹲守，每當(dāng)有大貨車經(jīng)過時，此景便會重復(fù)上演。在江南渡口處，連續(xù)五天，分別有五輛不同牌號的警車全天在此停留。江北處，也至少有兩輛不同牌號的警車的?？俊?/p>
張宇透露，這些警車均屬于依蘭縣交警大隊車輛，這些車輛每天在此守候，江南有6個交警中隊輪班，江北屬于迎蘭中隊兩班倒。
10月13日下午，依蘭縣渡口，擺渡船運載一輛超載運煤貨車駛向北岸。 新京報記者吳江
“江北的警車平時就在大堤上的樹下面貓著，可以看到江對面，有超載大貨車快要過江時，它就開出來到路邊停著，沒車時，又再次去藏起來?！睆堄钫f。
來往的拉煤大貨車全天都有，多時一天會過百余輛。一般白天比較少，三三兩兩的經(jīng)過，一到晚上9點過后，渡口就成了大貨車的“天下”。
依蘭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也表示，超載大貨車都是晚上通行，守在渡口的警車均屬依蘭縣交警大隊。其否認這是在設(shè)私卡，而是“治理超載車輛?！苯谑橇鶄€中隊排班在此設(shè)崗檢查。
按照規(guī)定超載車輛都不允許通過，只要警車在，超載車都不敢通過。但其又稱，交警會依據(jù)超載程度，對過往大貨車罰款200元，然后放行。
“我們現(xiàn)在沒有卸貨場，也沒有秤，對超載車輛只能是處罰?！彼Q，超載大貨車從源頭上就沒有卸貨處理，到依蘭已是物流末端，更無法卸貨?！斑@里沒這個條件。”
10月14日晚8時到10時左右，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里，共有39輛超載超限大貨車經(jīng)過依蘭渡口，渡江而去。而當(dāng)日全天渡江的超載超限大貨車共有107輛。
16晚10點25分許，僅排隊等待過江的大貨車就有超過二十輛，從渡口一直延伸到北環(huán)城路上，近200米。
“交易”
有司機遞錢給警車，當(dāng)?shù)亟痪牱裾J“收錢放車”
這些違規(guī)的大貨車在全天守候的兩道警車面前，為何能夠安然離去？
張宇道出了其中的秘密，“給錢?！?/p>
繞行路線圖
10月15日下午3點多，依蘭渡口連續(xù)來了七八輛超載大貨車，面積不大的渡口，顯得有些擁擠。如同預(yù)演了多次，大貨車在警車前?？浚緳C下車跟警車內(nèi)人員交流后迅速開車駛離。
當(dāng)天下午3點35分許，便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的場景。超載大貨車司機直接下車，從錢包內(nèi)拿錢遞進警車內(nèi)，隨后離開。之后的另兩輛大貨車司機，同樣從褲子口袋內(nèi)掏出“紅色”百元大鈔遞進警車。在此過程中，警車內(nèi)均無人下車。
多名常年通過此地的大貨車車主及司機證實，從依蘭渡口過，需要交江南、江北交警各一百元，“這是規(guī)矩”。
40多歲的老李，是七臺河往哈爾濱拉煤車的大貨車司機。他介紹，每次從依蘭渡口經(jīng)過，在江南的警車和江北的警車都要給100元，“給完錢就可以走了，沒人管你超載?！?/p>
老李每次在渡口，在警車處都會主動停下車，“下車往警車里扔一百塊錢，告訴車牌號就行，不管是多少噸的車，價格一樣?！?/p>
還有就是直接在江南警車這邊交200元，讓開“單子”，過了江，再給江北的交警看一下，也一樣可以通行。
家住通河的王銘（化名）同樣表示，自己是做收購糧食生意的，來往于通河、依蘭之間，自己的車每次超載能拉50多噸糧食，只要交錢都能順利通過。
“一年四季，一天24小時，警車都在哪，別想著能逃過，只要從那里走，超載了就要交錢?！崩侠钫f。
依蘭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回應(yīng)新京報記者稱，交警的車輛也不是每天守在那，晚上基本都是12點之前查，其否認交警有收錢放車行為。
“我們不收錢，我們開了處罰單，他到當(dāng)?shù)剞r(nóng)行去交。”而據(jù)記者采訪的10余位過往大貨車司機所稱，他們無一不是現(xiàn)場交錢直接放行，“江南江北各100元”。
對此，依蘭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稱，“交一百塊錢就讓過這個事，我還沒有了解。如果發(fā)現(xiàn)，“該辭退的辭退，該上報的上報，該處理的處理，該調(diào)離的調(diào)離”。
“治理超載車不僅僅是依蘭交警的問題，需要路政部門配合。交警的罰款數(shù)額比較低，他們根本不在乎，只有上萬元的罰款，才能觸動超載者的神經(jīng)?！币捞m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以此解釋超載車瘋狂的原因。
然而據(jù)《交通部行政執(zhí)法單位實行罰款決定與罰款收繳分離規(guī)定》道路交通違法行為處以罰款處罰時，須嚴格執(zhí)行罰繳分離，交警一律不得收取現(xiàn)金，所有交通違法行為的罰款，必須由被處罰人上繳到財政部門指定的匯繳賬戶，交警部門不得自行收取罰款。
“保車人”
超載大貨車交錢放行，也讓一些社會人員嗅到了賺錢的機會，由此當(dāng)?shù)匾惭苌鲆蝗骸氨＼嚾恕?/p>
在依蘭渡口?？康木囘?，經(jīng)常會有一些無牌車輛往來，與警車內(nèi)人員談話，顯得頗為熟絡(luò)。
10月15日下午，依蘭江南渡口，一輛無牌照白色路虎停在警車旁，與警車內(nèi)人員交流數(shù)分鐘后離去。隨后，過來的兩輛超載超限大貨車，直接路過警車開往渡船處，司機并未下車。
張宇介紹，這些大貨車都是交錢給了“保車人”，之前的白色路虎就是保車人。他們都是依蘭一些社會人或混混，收取大貨車司機的錢，再交給交警，自己留取一部分。
前述大貨車司機李維介紹，他有時為了避免麻煩，就直接找這些保車人，“一輛車300元，保你沒事，如果遇上省市其他交通部門人員下來檢查，還會通知你，避免被抓?！?/p>
張宇說，這些“保車人”多是在來往的路上攔截大貨車，為其保車，有些則是直接電話聯(lián)系。
17日晚7時許，一輛保車人的黑色無牌奔馳打著雙閃，?？吭谝捞m通江路與北環(huán)路交叉口處，每過一輛超載大貨車便會停下，下來人直接走到黑色奔馳前，與車內(nèi)人談話，并交錢。前后二十分鐘內(nèi)，五六輛大貨車司機經(jīng)過下車。
保車人都會跟司機說，他們什么都保，有上面來檢查還會提前通知。如果大貨車遇上其他交通部門的車輛也不用交錢，都由保車人搞定。如果交了保車費，被罰，罰款就會由保車人出。這樣很多大貨車司機都愿意找保車人交費。
依蘭縣交警大隊負責(zé)人表示，確有保車人存在，但交警從未跟保車人接觸?！拔覀冎苯痈緳C說話，跟車主說話?！?/p>
有大貨車司機說，一輛超載大貨車，保車人收300元，他們自稱自己提成100元?！叭绻裉毂＼嚨谋５能嚩嗔?，比如說20輛，他只會跟交警說17輛，就是少說幾輛，自然多賺錢?！?/p>
張宇透露，有的保車人一晚可保30多輛大貨車，凈賺數(shù)千元。
10月17日下午，黑龍江省及哈爾濱市路政部門來到依蘭縣檢查工作。記者聯(lián)系了多位保車人，均稱“正常價，可以保車。”
當(dāng)天下午，一位自稱“小清”的保車人，報價一輛超載車300元，包括江南江北交警罰款200元，縣路政、運管都保過，車輛超載也沒事。
小清自稱，“專業(yè)保車多年，對各路查處消息也能隨時知曉?！彼嬷戮﹫笥浾弋?dāng)天有路政部門在依蘭檢查，盡量躲避著。
而當(dāng)晚，依蘭渡口，身長超20米的大貨車又轟鳴著出現(xiàn)。
新京報調(diào)查組記者趙吉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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