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打開這條推送時，你的朋友回你微信了嗎？你能接受屏幕對面的人多久不回消息？5秒、5分鐘、5小時，還是更久？

你是否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忍了一天的夾板氣，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剛走出公司，你掏出手機，點開和朋友的對話框就是一頓輸出。你期待著朋友的傾聽、共鳴、一起吐槽出氣，但直到你躺上床了，微信界面里還是只有一串綠色的語音條。深夜，困意襲來，你最終等到朋友一個敷衍的表情包。你知道，對方也累了一天。

在線上社交占據(jù)大部分時間的時代，“秒回”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詞兒。在釘釘上，工作消息一旦“已讀”便如催命符般，逼著人回復；而朋友及時的一句“在呢，咋啦”，又能瞬間撫平你的emo。一天到晚，我們忙著“秒回”領(lǐng)導、同事，卻難有更多的時間精力去“秒回”真正在意的人。內(nèi)心深處，很多人都渴望被在意的人“秒回”，但理性告訴你，不能要求別人太多。

在這種矛盾之中，秒回師這一職業(yè)悄然興起。今年11月，一條熱搜讓秒回師進入了公眾視線。杭州的一位“00后”女孩在月薪9000元的情況下，每月要花費5000元雇傭秒回師。這則新聞火速登上了微博熱搜，短時間內(nèi)，社交媒體上有關(guān)“應聘秒回師”的帖子紛紛涌現(xiàn)。

秒回師是“樹洞”和傾聽師的升級版，屬于情感陪伴服務的一種。很多人好奇，在這個AI能當私人顧問的時代，為什么還有人花千元找秒回師呢？秒回師這個新副業(yè)折射出了什么情感需求呢？

“我的事真的被看見了”。余健英給屏幕對面的人發(fā)了條消息：“人生怎么會這樣呢？”下一秒，對方的信息跳了出來：“姐姐，你為什么會為這樣一個人而執(zhí)著呢？” 余健英第一次找秒回師是在2023年。當時，她被已經(jīng)談婚論嫁的對象“斷崖式分手”，一時無法接受?！拔矣幸环N心臟沒法跳動的感覺。干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趣。”她不想把壞情緒宣泄給身邊人，又覺得線下心理咨詢又遠又麻煩。這時，她在比心App上發(fā)現(xiàn)了情感分析服務。因為界面上標注了“秒回”二字，提供這類服務的人被稱為秒回師。

余健英花40元購買了這項服務，并把自己的故事分享給了秒回師。她想傾訴，無論多晚打開對話框，秒回師都在。久而久之，她覺得自己被治愈了。“她并不會和我說特別溫暖的話，但似乎總能把我的情緒接住?！?/p>

像余健英這樣需要向陌生人尋求情感陪伴的年輕人并不在少數(shù)。如今，數(shù)字化社交成為主流，年輕人既渴望深度的情感連接，又苦于線下社交成本高、不確定性大?！缎陋毦訒r代報告》顯示，到2030年，我國獨居人口數(shù)量預計將達到1.5億至2億人，其中20至39歲的獨居青年將增至4000萬至7000萬人，是2010年的兩倍?！耙蝗私?jīng)濟”由此興起，從迷你家電到單人套餐，一切都在圍繞“一個人”的生活展開。當能傾訴的親友不在身邊，許多人選擇付費換取“確定性回應”，催生了新型的情感服務市場。

“能夠秒回”，已成為情感陪伴服務的關(guān)鍵優(yōu)勢。“秒回”仿佛讓屏幕兩端的人置身于同一時空，你剛敲下一行字，對方的回應便立刻出現(xiàn)。這種近乎同步的互動，帶來一種切實的安全感，讓人覺得“我的事真的被看見了”。

但對很多人來說，“秒回”是種奢侈。線下相聚時，朋友們圍坐一桌，共享著彼此的時間；可在線上，及時回應需要對方恰好在線、恰好有空、恰好愿意點開對話框。當你迫切需要情緒出口的時候，空白的對話框會加重孤獨感。

許多人在社交媒體上坦言自己會“不自覺地期待別人秒回”。Just So Soul研究院根據(jù)Soul App上的數(shù)據(jù)，發(fā)布了《2024年Z世代線上社交禮儀報告》，其中指出這類群體一般自己習慣秒回，也因此對他人抱有類似的期待。即便理性上清楚“要求秒回”并不合理，情緒上卻難以放下這份執(zhí)念。

正因如此，愿意并能夠“秒回”的陌生人，才成了許多人心中的依靠。王信在做秒回師的過程中，也有這種感受?！懊總€人的社交圈子都縮小了，有些人甚至可以一天不出門。想要從身邊人中找到對的人并獲得及時的回復，太難了?！?/p>

今年9月，王信看到閑魚App上出現(xiàn)了秒回師和“樹洞”服務，正在找副業(yè)的他參考了別人的文案，也做起了這門生意。對他來說，秒回師既是客戶的情緒“垃圾桶”，又可以提供建議。3個月來，他以半小時8元的價格，服務了近40人，其中一些人甚至與他保持了數(shù)月的聯(lián)絡。

余健英在向秒回師傾訴半年后，也決定兼職成為一名秒回師。她在央企工作，日常就是“兩點一線”，生活平靜得近乎停滯。為了讓自己的情緒有起伏，“不那么像一潭死水”，加上對心理療愈感興趣，她注冊了松果傾訴App，開始為他人提供傾聽與陪伴服務。憑借平臺流量和真誠的交流意愿，她最高一個月賺了3000多元。

可當“秒回”變成商品，它真的能解決傾訴者的問題嗎？

王信的微信列表里，那個熟悉的頭像突然消失了。沒有告別，沒有解釋，但他作為服務的提供者，不能追問也無法挽留。在過去的1個多月里，這位28歲的女顧客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問：“你現(xiàn)在有空嗎？”她患有3年抑郁癥，正在備考階段。培訓班里，她遇見了一位男生，對方成了她的精神支柱。但之后他們因為受到了挑撥，聯(lián)系戛然而止。她瞬間失去了動力，無心學習。父母晚上10點才回家，她也沒有機會傾訴。

“我有時候去找心理咨詢師，他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進去。但你說的話，我還多少能理解一些?！彼@樣說。王信會站在女生的角度幫她分析，把問題分解成一個個具體的小問題，并依次解決它們。他能從對話中感覺到，女生在慢慢變好。她不再為情所困，而是專注于考證?？?1月之后，她徹底消失了。他不知道她因為專注備考還是其他原因，選擇不再聯(lián)系。

“有3年抑郁癥的人，如果想單憑一個人去幫她從抑郁癥里面狀態(tài)中解救出來，可能還是太難?！蓖跸壬f，“畢竟我不是專業(yè)的。”

和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比，秒回師、傾聽師憑借更低的價格、更輕的社交壓力、更強的即時響應，以及“不說教、不標簽化心理疾病”的姿態(tài)，成為許多年輕人情感求助的第一站。“松果傾訴”“壹點靈”等平臺應運而生，將“傾聽”商品化、標準化，甚至績效化。

今年是余健英在“松果傾訴”上當秒回師的第三年。在這個平臺，他們一般被叫做傾聽者，但平臺對回復時間有明確的要求，如果不在5分鐘內(nèi)回復，就會被扣5塊錢。所以她經(jīng)常在下班后，打開App，一邊看書一邊等待接單。

3年來，她聽過初高中生因為學習和社交而產(chǎn)生的困擾，也聽過很多成年人的職場和情感困境。她用自己的經(jīng)歷，和旁觀者的視角，為他們疏通情緒、提供建議?！拔矣X得這不光是賺錢，更是有一種小小的成就感，”她說，“因為我希望自己不斷在這個社會提高閱歷的同時，真的能夠幫助他們做些什么。”

但成就感之外，她也經(jīng)常萌生無力感。她還記得一位剛上高中的女孩這樣描述在家的感受：“當我回到家里寫作業(yè)，我會覺得后面很黑、很冷……”屏幕對面的傾訴者是一位剛上高中的女孩，她的父親早逝，母親是全家的經(jīng)濟支柱，在外地打工，她與姥姥姥爺一起住。初入高中的她，既需要關(guān)注學習，又想與宿舍的同學保持好關(guān)系，但兩者都沒能做到。

她有很多困擾想要傾訴，但與姥姥姥爺相處并不能讓她直接宣泄。她想和母親聊，但她又理解母親在外打工支撐家里的不易?！八芏?，但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庇嘟∮⒒貞浀?，她只能和女孩視頻通話，用視頻或文字及時回應她的問題，透過屏幕來完成陪伴。但她覺得“自己不夠讓她真的去釋懷，我的作用不大?！?/p>

這種“收了錢卻不能徹底解決困擾”的無力，讓她開始翻看心理學書籍，試圖在業(yè)余時間補上專業(yè)缺失的那一課。非專業(yè)身份決定了秒回師的上限。他們能陪伴，但不能干預；能傾聽，但無法治療。他們可以在情緒的淺灘上搭起臨時浮橋，卻無法帶人穿越深水區(qū)。

與此同時，AI正在成為秒回師的新對手。

“為什么不直接找AI聊？ChatGPT一個月才200塊，比秒回師便宜多了。”自秒回師走紅以來，類似的質(zhì)疑從未停止。

隨著大模型技術(shù)突飛猛進，AI正以驚人的速度滲入情感領(lǐng)域。它們可以24小時在線，能夠秒回，并且有著豐富知識儲備。不僅能共情，還可以記住用戶的需求，也可以用不同的聲線和用戶對話。這種“低負擔、高響應”的關(guān)系，成了不少人現(xiàn)實社交之外的安全網(wǎng)。在社交媒體上，“沉迷與AI聊天”的帖子比比皆是，有網(wǎng)友直言，“和AI聊天有時候比心理咨詢師效果好”。

余健英有時也會這么認為。她并不能和所有人的經(jīng)歷或者情緒共情，在遇到態(tài)度不好的客戶，或者不知道怎么回復的時候，她會向AI尋求幫助，再把AI回復的話改得像人話。她甚至覺得AI的回復會更周到一些?！拔矣袝r覺得秒回師比AI還AI。我們有時候聊天還會走神，但它們不會。并且，秒回師有時只能處理當下的情緒，而AI可以提供超出我們認知的回答，為我們提供解決方式。”

“但一想到AI的背后是冷冰冰的機器和算法，我就會失去和它聊天的欲望?！币晃毁徺I過秒回師服務的用戶說。正因為在屏幕背后的秒回師是人，在對話的過程中，他們才真正地能夠同頻共振，她也能夠感覺到自己被看見、被理解。

王信也有這種感受：“人是有血有肉的。AI會順著你說，無論你說得對還是錯。但人可以在聽完之后提出質(zhì)疑，并根據(jù)對話的語境來轉(zhuǎn)換自己的角色。”

心理學中有個概念叫“見證”，當一個人說出創(chuàng)傷或秘密，只要有人真實地聽見并承認它的存在，痛苦就會減輕一部分。AI可以模擬傾聽，卻無法成為秒回師這樣的角色，因為它沒有生命經(jīng)驗，沒有情感代價，也沒有“因你而改變”的可能。

真人的一句“我和你有同樣的感受”，可能比AI說相同的話更有說服力，更能撫慰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