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歲老人照顧3個重病家人20年。

“如果不是我后半生遭罪，你會來采訪我嗎？”夜里9點，84歲的魏世杰疲憊地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問。

他所說的遭罪，是指后半生照顧三個重病的家人，持續(xù)了快20年。女兒患精神分裂癥和強迫癥，兒子先天性智力障礙，妻子則因不堪家庭重負，晚年重度抑郁轉(zhuǎn)為精神失常。

幾分鐘前，他剛完成每日例行任務(wù)，給53歲的女兒海燕喂水、吃藥、鋪床、做飯。海燕對每個環(huán)節(jié)要求嚴苛，饅頭要蒸七分鐘，菜要蒸八分鐘，從點火的那一刻算起，她就站到鐘前計時。菜上桌，女兒點頭認可，他才坐回沙發(fā)喘口氣。

人生的上半場，他有著截然不同的身份。作為核技術(shù)專家，他將整個青春奉獻在大漠高原，參與兩彈一星的研制，見證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和氫彈的爆炸成功。走出核基地那年，他49歲，頭白了一半，從小魏變成老魏。

從核基地里的隱姓埋名到閣樓里的默默無聞，他差點這樣過完一輩子。七十歲那年，助手在天涯論壇連載他的自傳體小說《核武老人親歷記》，他火了，記者蜂擁而至，他被邀請上各種節(jié)目。

外界看來，這是一個完美的故事，以奉獻為主題，半生為國、半生為家?？墒?，故事的主人公不服氣。家事、國事，始終是最表面的事，這個故事的內(nèi)核，和寫作有關(guān)。核基地里、閣樓里、精神病院的走廊里，他敲出15本書，“我最大的特點是熱愛寫作，一直想寫?！?/p>

他寫了一輩子，開始是為了表達，后來，寫作成為抵御苦難的方式。

外界看來，這是一個完美的故事，以奉獻為主題，半生為國、半生為家?？墒?，故事的主人公不服氣。家事、國事，始終是最表面的事，這個故事的內(nèi)核，和寫作有關(guān)。新京報《剝洋蔥》出品

老人和“小鳥”

海燕已經(jīng)兩年沒住院了，魏世杰很高興。

他珍惜女兒在家的時光，行星一樣圍著她轉(zhuǎn)。早晨，他換洗了53歲女兒昨天尿濕的幾條褲子，陽臺上，又是一批深深淺淺的紅色。陽光透過褲子間的縫隙，照到屋里熟睡的海燕臉上。老人倚著晾衣桿，注視著她。

海燕寸頭，灰發(fā)，鼻頭掛著厚厚的鏡片，嘴巴鼓鼓的，襯得法令紋尤其深，是與年齡相符的中老年婦女模樣。但在老人眼里，時光停留在她十三歲那年，“哪里看都是當年那個孩子啊?！?/p>

13歲那年，因為學業(yè)壓力，海燕出現(xiàn)精神異常的征兆，此后，吃藥和住院幾乎占據(jù)了她從少女到中老年的全部時光。字典般厚的診療單上，偏執(zhí)型精神分裂、強迫癥、自殺傾向幾個詞頻繁出現(xiàn)。

因為幻聽，海燕的腦袋里住著一個叫“老神”的男人，他隨時發(fā)號施令，她必須言聽計從?！袄仙瘛笨量虩o情，床單要鋪到?jīng)]褶皺，地面要一塵不染，即便是最簡單的喝水，水溫、水量、水杯的位置都有要求，一切調(diào)試好后，父女倆已經(jīng)忙了半個來小時。

狀態(tài)最差的時候，海燕睡不著，吃不下，瘦到60斤。有一次，病房里，他看見海燕被綁在鐵椅子上，“那種約束狂躁型病人的鐵椅子”，下面是接排泄物的桶，“眼里沒有光，像黑洞。”

魏世杰給女兒倒醋，女兒在一旁監(jiān)督。新京報記者吳瑜攝

四十年前，老家父母寄往核基地的照片里，兩個孩子睜著烏黑圓溜的眼睛，滿臉都是生氣勃勃。如今這樣，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小時候放在爺爺奶奶家里也不管，后半生再怎么也彌補不了?！?/p>

他把對女兒的情感寫進散文《老人與小鳥》?；疑▲B單薄消瘦，小眼睛光澤暗淡，羽毛雜亂無章、根根豎起。主人公則是塔樓里消磨半生照顧小鳥的老人。日復一日，老人悉心照料著它，希望小鳥能恢復往昔的健美和靈氣。

相比女兒，兒子小剛讓人省心。他剛滿五十歲，十歲確診先天性智力障礙，從不知道發(fā)愁。他幾十年看同樣的碟片，《白毛女》《追捕》和《海市蜃樓》；每天領(lǐng)幾塊零花錢，買一瓶可樂，就是幸福生活?？蓸泛葔暮脦最w牙齒，父親憂心忡忡，他不在乎，“掉牙有什么不痛快的，等到秋天，牙齒就長出來了?！?/p>

小剛的日常就是站在街上發(fā)呆，站累了就換個地方站。周圍商戶都認識這個大高個兒，“到點來，到點走，風雨無阻，跟上班似的?！毕掳嗟臅r間是飯點，此刻，他背靠窗臺，坐等開飯，一動不動。

快樂的代價是沒有感情。幾年前，母親和姐姐相繼自殺，他趕去醫(yī)院，在搶救的病床前，不依不饒，非要那幾塊零花錢。老人動了怒，又平靜下來，“一個精神不正常的孩子，你跟他較什么勁？”這個家里，兒子的無憂無慮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這個有三個重病號的家庭，被社區(qū)評為最美家庭。頒獎那天，居委會來照了張全家福。照片里，一家四口并排坐著，清一色的灰白短發(fā)，臉上是相似卻各異的茫然，只有魏世杰面帶微笑。

“幾十年了，沒見過他情緒有過波瀾”，所有人的印象里，魏世杰始終狀態(tài)穩(wěn)定地在三個病人間周旋。

黃島的家和青島精神病院隔了一道海，他坐了20年輪渡。早6點起床，拎著妻子的血糖儀和海燕的零食，趕最早的一班。乘客在船艙里昏昏欲睡，他永遠站在甲板上看海，海鷗聲、海浪聲時高時低，輪渡發(fā)動機的轟鳴壓倒一切嘈雜聲響，“海那么大，我跳進海里，占多大地方？”他感到人的渺小，于是，苦悶也跟著渺小了。

后來，三個病號變成了兩個病號。2022年，妻子離世時是個冬天，殯儀館門口，老人平靜地抱著骨灰盒，陪伴在兩側(cè)的只有保姆和保姆的朋友。

如今，為了保證睡眠，他住在和女兒同小區(qū)的另一間房子里，每天早8點來女兒這里“上班”，晚9點，這個安置退休老人的小區(qū)，大多數(shù)屋子已熄燈，四周靜悄悄的。他才剛經(jīng)歷完一天中最繁忙的時段，拎著白布包，走在歸程的夜色里。

回家的路只有兩三百米，歸程的布包里只裝三樣東西，手機，鑰匙，速效救心丸。速效救心丸保質(zhì)期兩年，換過一瓶，“不知道什么時候派上用場?！?/p>

晚上九點，魏世杰照顧完女兒，回自己的住處，布包里裝著手機、鑰匙和速效救心丸。新京報記者吳瑜攝

“箱子”里的日子

回憶錄里，26年的核基地歲月開始得突然。

那年魏世杰21歲，從山東大學物理系畢業(yè)，志向成為科普作家，偶像是寫了《十萬個為什么》的蘇聯(lián)作家米·伊林。大學期間，他發(fā)表了十幾篇科普文章，用散文的筆法介紹科學知識。“第一篇科普散文見報時，區(qū)區(qū)兩百字，兩塊錢稿費，當晚我激動得徹夜未眠?！?/p>

離校前夕，系主任把他叫到辦公室，分配給他“一個神秘的任務(wù)”，之后他便坐上火車，吭哧吭哧沖上了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

火車停留的地方，地圖沒有標記，這是中國第一個核武器研制基地，他是1964年來基地支援核武器制造的大批畢業(yè)生之一。

魏世杰被分配到爆破部件組，負責研究制造核武器的炸藥部件。炸藥是一種很不穩(wěn)定的化合物，碰撞、靜電、溫變都有可能引起意外爆炸，和它打交道相當于“太歲頭上動土，虎口里拔牙”。

1968年的一天下午，他在宿舍聽到一聲巨響，229車間發(fā)生爆炸事故，車間頃刻間被夷為平地。另一次，在炸藥球上貼加熱片的過程中，意外發(fā)生了，“早晨和我同乘班車的共八人，下班回來，七個座位全空了”，他一人在車里流淚。

但是，榮譽感總能沖淡一切，“大家都是一邊手發(fā)著抖，一邊又爭著搬炸藥球?！?/p>

只是，他放不下寫作。當時核基地代號為“箱子”，因為保密要求，他不能發(fā)表文章，感到“很是苦悶”。于是，他在紙上寫稿，寫天體轉(zhuǎn)動、植物生長、天氣變換，寫宇宙間的奧秘。他用線把稿紙縫成一本書，手寫目錄和頁碼，用花體字寫了書名，封面是手繪海景圖——那是高原看不見的景色。

1970年，“文革”風刮進高原，魏世杰含冤入獄，一年零兩個月的獄中生活，還是文字伴他度過。當時，手頭僅有的文字是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他來回讀，連注解也不放過，后來，原房主糊墻用的幾張殘缺不全的報紙，成為他新的精神食糧。

他還買通看守去書店買書，不識字的看守挑中達爾文的《物種起源》，他喜出望外，“我信任書里的話，自然是進化的，人類社會也不例外?！?/p>

他數(shù)得出一些節(jié)點，在“箱子”的前十年，原子彈爆炸了，氫彈爆炸了；最后兩年，這個原本機密的單位設(shè)立了宣傳部，因為懂技術(shù)又擅長文字，他被任命為宣傳部副部長，統(tǒng)籌了鄧稼先離世的報道，讓大眾知道了這個隱姓埋名的群體。

后來，世界形勢發(fā)生變化，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國家的工作重點轉(zhuǎn)移到經(jīng)濟建設(shè)，部分核工業(yè)由軍用轉(zhuǎn)向民用，一些“箱子”被打開，里面的人陸續(xù)走了出來。

走出“箱子”的人，從事各行各業(yè)，同事問他，將來要做龍還是做蟲？他想著回去照顧家人，“做不了龍，做一條自己找食吃的小蟲吧?！?/p>

“龍也好，蟲也好，即便在世，也都是雙鬢斑白的老人。”去年拜年，一些電話打不通了，他陸續(xù)收到同事離世的消息。

“隨著知情人士的離世，那段歷史會煙消云散?！毙液檬掷镞€有筆。他通過寫作為核基地的小人物樹碑立傳。小說《禁地青春》講述了中國核武器研發(fā)基地里，近百名青年工人、工程師和科學家的故事。書里，他寫絮絮叨叨的兒女情長，也寫驚心動魄的工作經(jīng)歷。后來，這本書被讀者稱為核基地小人物的“清明上河圖”。

還有那本高原上手寫的科普散文集，如今仍放在書櫥里，它代表沒變的作家夢。半個世紀后，當年線縫的孔眼發(fā)黑了，他用金屬扣重新串起稿紙。寫天體轉(zhuǎn)動的那一篇，是這樣結(jié)尾的：

宇宙里有各種轉(zhuǎn)動，從天體到原子，歷史的車輪也將永遠不停，向前轉(zhuǎn)動。

魏世杰的全家福，右后為魏世杰。受訪者供圖

每個故事都有光明的結(jié)局

人生的后半段，寫作成為一種處世方式。

故事的一個版本是，作為照護者，魏世杰長期睡在病房外的走廊，照顧同時生病的母女倆。另一個版本是，作為作家，魏世杰深入精神病院數(shù)年，進行有關(guān)精神病人的田野調(diào)查。兩個版本，對魏世杰來說都屬實，一個是現(xiàn)實，一個是解法。

十年前，海燕搬到精神病院的老年病房，母女倆合住一間，魏老斷斷續(xù)續(xù)睡在病房門口的躺椅上。一天三頓飯，四次藥，五次查房，照護日?？菰锴覄诶?。于是，他把寫作當休息，當病人吃完藥，昏昏欲睡，走廊上，日光燈伴著躺椅，他開始碼字，歷時三年，完成了一部關(guān)于精神病人的科幻小說。

“所有作品里，這部小說是我最想寫的?！睌?shù)年里，他看見醫(yī)院圍城般困住許多病人的一生，這是兒女將來要面臨的困境，這個困境需要被記錄，也需要答案。

于是，這部科幻小說出現(xiàn)了那些個性鮮明、可愛飽滿的精神病人。有精致的紳士，愛打扮，噴法國香水，人未到香味先到。有住院40年的老病號，每日重復打包行李，等家人接他出院。有儒雅的知識分子，愛講文史哲一類高深的東西。這樣的群像，是兒女所屬的群體更完整的樣子。

只是，接下來，他們何去何從，他找不到答案，于是他虛構(gòu)出一個結(jié)尾，家人團聚了，病魔也被打敗了。

無一例外的，所有作品，他都寫這樣的光明結(jié)局。另一本小說《禁地青春》里，離世的同事復活了，痊愈的海燕撲向他的懷抱。他解釋這么寫結(jié)局的原因，“就像驢拉磨，前面得吊一個胡蘿卜，有盼望，才能繼續(xù)干活。”

寫作也屬于他的盼頭。他的寫作風格，屬于軟科幻，側(cè)重表達情感。而文學超越現(xiàn)實的部分，正是文字對于他的意義?！昂芏鄦栴}科學解釋不了，人為什么活著，兒女為何患病，兒女將來如何，沒有答案”，他不想像妻子一樣陷入這些問題，解不開的結(jié)，他統(tǒng)統(tǒng)付諸文字，通過幻想實現(xiàn)。

只不過，那本關(guān)于精神病人的小說，寫完到現(xiàn)在八年了，沒有出版社愿意出版。他自費印了幾十本。尾頁原本標出版社的位置，他寫上：珍藏版，非賣品。

他講過一個癡迷寫作的年輕人的故事。年輕人受到知名作家的鼓勵，寫了一輩子書，可最后一篇也沒被發(fā)表。他心灰意冷，把遭遇寫成文章，文章倒火了，接著，他被重金邀請參加與這個作家相關(guān)的座談會。會議結(jié)束，在作家的雕像前，他一頭撞死。

1990年，魏世杰離開基地，調(diào)到黃島，經(jīng)歷了漫長的低谷期。49歲，先是當職員，沒分房，沒職稱，閑差事。早早退休后，3次辦科普報刊，?？耍徊邉澘破站W(wǎng)站，失敗了；開書店，關(guān)門了。與此同時，女兒的病情反復不定?！罢l都瞧不起你，覺得你這輩子快完了的時候，彈簧越壓，越想反彈。”

反彈的方式還是寫作。家附近，他租了間房，白天一邊帶小剛，一邊寫作，晚上回家陪母女倆。

魏世杰在書房寫作。新京報記者吳瑜攝

為了省錢，房子租在一座冷清商城的三樓，門口掛著兩米長的招牌，是他在廢舊材料市場買來的木板和罐頭漆做的，上面是中英文對照版的大字，“魏世杰工作室”，一看上去“就像受重視的部門”。

他形容自己是“病態(tài)式地寫”。天還沒亮，就坐到桌前，一直寫到天黑透。收到退稿信，傷心一陣，傷心完繼續(xù)寫。先投國家級報刊，再投省市級、區(qū)級，最后，黃島區(qū)的老編輯們都認識這個不停供稿的老人。

幾年后，周圍商戶搬走了，樓下菜市場也搬走了，大廈空空的，其中一間屋子永遠亮著燈，一個老人永遠在奮筆疾書。

當年青島市科協(xié)科普部的編輯蘇永生，還記得魏世杰的“蠻勁”。當時魏世杰想辦一本科普刊物，用文學的方式普及科學知識?？墒寝k刊流程繁瑣，得不到任何實惠，最后，他竟然自籌資金，帶領(lǐng)幾個年輕人，采訪、寫稿、編輯，短時間內(nèi)，把刊物弄得有聲有色，?？坝“l(fā)了上萬冊?！拔菏澜艿膶懽鞒删?，是在一種苦行僧式的努力中取得的?！?/p>

退休前，魏世杰出版了8本書，包括紀實小說、科幻小說和科普散文。后來，稿子一沓沓地寫，能發(fā)表的卻越來越少，即便出版的也沒什么大動靜，“像遇到瓶頸，很難再進一步?！?/p>

一位老編輯告訴他，論體裁論題材，他的文字都難有市場。事實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科普出版經(jīng)歷過一波熱潮，而2000年前后，出于經(jīng)濟效益考慮，全國科技雜志發(fā)行量減少，許多報紙取消科普版面。那些年，收到的退稿信里，常有這樣的描述，“經(jīng)營困難”“嘗試改版”。

在回憶錄里，魏世杰記錄當時的狀態(tài)，“按自己的意愿做事情，實際上是很難辦到的，人世間有各種制約因素。但創(chuàng)作是我畢生的追求，無論環(huán)境如何，總是難以割舍?！?/p>

“那時的魏老，像郁郁不得志的古代詩人?！敝只貞浾f，她想幫幫他。于是，2011年，天涯雜談上出現(xiàn)了一個名叫“核武老人26年親歷記”的帖子。魏老每天寫1000字，助手負責更新上傳。一個七旬老頭，用個人視角講核基地的往事，感人，真實，新奇，帖子迅速走熱，一年內(nèi)，點擊量600多萬人次，回帖6萬多條。

他火了，在71歲那年，通過網(wǎng)絡(luò)。

電視臺、出版社來了，洽談改編的影視公司也來了，“影響之大超乎我的想象?！毖胍暋袄首x者”播出那天，他打電話給前單位的領(lǐng)導，“看下今晚中央電視臺，有我。”領(lǐng)導沒相信，不過“后來安排全體員工集體看重播了”。

接著，客廳墻上，合影多起來，和主持人的，和官員的。字畫也掛滿了，“人家?guī)еN子和釘子來送的”，上面寫著，中流砥柱，兩彈元勛。連名片也攢了一沓，來自精神病診所、出版社和媒體。

對于外界的關(guān)注，他很高興，也有些不平?！罢f我是堅強的父親，偉大的科學家，沒那么夸張”，關(guān)于寫作，“提一下我寫了幾本書，就沒有了?！?/p>

他被邀請去學校講課，500多場，都是以兩彈元勛的身份。通常，他先講鄧稼先，再講經(jīng)歷過的爆炸事故。快結(jié)束的時候，他夾帶私貨，講個“不著調(diào)”的科幻故事。

不管流量為何來，它總歸讓眼前的日子熱鬧起來了。老人走出閣樓，上節(jié)目，作演講，重新與世界鏈接。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一群年輕受眾。他一條條復制天涯上的留言，整理成四十萬字的文檔，收藏起來。他開通社交賬號，與粉絲互動。幾十年來的數(shù)百封退稿信，他也一封不落裝訂起來，按年份裝訂成五本，“人家愿意給你寫退稿信，說明也認真讀過你的作品?！?/p>

魏世杰整理的退稿信，按時間年份，分成五冊，時間跨度有40年。新京報記者吳瑜攝

與現(xiàn)實握手言和

小區(qū)里有幾只野貓。魏世杰每天會準時下樓，招呼它們吃飯?！耙柏埐幌窦邑?，它膽子小，人走了才肯吃”，他躲到二樓窗口，確認每只都吃飽了，才安心離開。有一陣子，他總隱隱擔心，“吃飽不頂用啊，冬天沒有地方躲雨，他們會凍死的?！彼沁@樣說服自己的，“自然界就這樣，蒼蠅蚊子壽命更短，還能怎么辦？”

他也是這么說服自己接受兒女的情況的。只是，與現(xiàn)實握手言和前，是一場更漫長地戰(zhàn)斗。

起初，他想給海燕找個工作。工人、打字員，她都沒干下去。后來，他教她用秤砣，讀刻度，“在菜市場當個攤販總行吧?！苯Y(jié)果，菜市場里，海燕干坐了整整兩個月。他想明白了，決定自己養(yǎng)著她。

海燕想成家，成天念叨，他四處張羅對象，都沒有成功。最后接觸的男孩是同事推薦的，他在男孩包里看見一本《如何談戀愛》，原來，他也有精神疾病，也有一個焦慮的父親。

兩個孩子沒相處下來，兩個父親倒成了朋友，幾十年里，他們定期通話，互相鼓勵。男孩在小區(qū)看大門，一直單身，海燕進了更年期，也再沒提過結(jié)婚的事。電話里，兩個滄桑的老人心照不宣：孩子好好活著就行。

再后來，人老了，連保護孩子也力不從心起來。小剛在街上站著發(fā)呆，常常因為擋了別人的路，鞋子被扔掉，還挨一頓打。前些年，兒子光著腳哭著跑回家，他心疼，會出門找人理論?，F(xiàn)在，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了，他給小剛找雙新鞋，“是他們不對，下次別招惹他們嗷?！?/p>

與現(xiàn)實和解了，人也松弛了。難熬的日子哼成曲，難解的愁寫成書，連沒出版的書也不再耿耿于懷，“曹雪芹的《紅樓夢》，當年也是手稿。寫出來就是勝利，就是你留在世界上的遺產(chǎn)。”

但84歲了，他還是有些緊迫感，他記得父母是這個年紀走的。

人老了，一些事情辦不到了。從前，他在病房里給妻女端屎端尿，現(xiàn)在，便攜馬桶已經(jīng)進入他的臥室，接下來將安裝在床邊。他吃的藥比海燕多了，苦瓜茶送藥，一口得吞七粒。

他寫了份遺囑，改了五版。

魏世杰在刮胡子，為采訪做準備，身后掛著年輕時候的畫像。新京報記者吳瑜攝

這幾年，記者愛問他，未來有什么規(guī)劃，他敷衍些勵志話：繼續(xù)發(fā)揮余熱。他知道，大家關(guān)心，他走了之后，兩個孩子怎么辦。聊到這個讓人焦心的問題，他回歸科幻視角，“我每天等著，全世界的科學家發(fā)明出一種高級藥來，吃一片，兩個孩子的病就好了?！?/p>

“如果沒有發(fā)明出來呢？”

“也沒事，也不一定比現(xiàn)在差?！?/p>

他平靜地分析起來，小剛簡單，找個人，每天給他幾塊零花錢就行，等他牙齒掉光了，就帶他去補一下。海燕也好辦，每天幫她兌水吃藥就行。“不過，真到我不在了，估計老神也能教她怎么兌水吃藥?！?/p>

其實，老人想了很多，遺囑里也有些難處理的事，他不愿意多說。一位老友曾聽他傾訴擔憂，他說自己給兩個孩子買了保險，“一定要爭取活到費用交滿，保險生效的那天?！?/p>

他也開始想自己的墓志銘：這里住著一個，鼓搗過核武器，寫過幾本書，照顧過家人的倒霉老頭。思考片刻，他覺得太俗氣了，改成了：這里住著一個倒霉老人。這個決定后來又被推翻了，最后的結(jié)論是，骨灰撒到海里就行，“立個墓碑，誰去掃墓？”

人生暮年，和苦難握手言和了，很多困惑找到了答案。采訪結(jié)尾，他總被問，“你為何如此樂觀堅強？”他不作答，“你這個問題太大了?！?/p>

人群散去，他遞來一沓稿紙，里面有他的書、文章、還有數(shù)百封退稿信，未出版的小說，時間跨度有半個多世紀。兩個孩子不懂得處理，他想死前燒了它們。

他說，答案都在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