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妞花2024拼出一條自己的路

楊妞花覺得，自己一直是在熬。5歲被拐，熬到13歲開始打工，熬到19歲有了自己的小家，熬到31歲找到原生家庭，熬到34歲仍在和人販子戰(zhàn)斗。

12月19日，人販子余華英終審被判死刑，楊妞花感覺自己終于熬出頭了。此時距2021年5月15日她回家認親，已經(jīng)過了漫長的1314天，她如同走過了一生一世。

除了戰(zhàn)斗，楊妞花生活中另一道主旋律是黏合——黏合模糊的記憶和依稀熟識的家鄉(xiāng)，黏合阻隔26年的姐妹情，黏合貴州、河北、江蘇三地的親人，黏合還在路上的尋親家長和孩子。破碎的人生被她重新拼接完整，“一手爛牌打成了王炸”。

下輩子我來當(dāng)你媽媽

楊妞花又失眠了。

2024年12月9日，她收到了余華英拐賣兒童案重審二審的出庭通知，這是她第六次與拐賣自己的人販子當(dāng)庭對質(zhì)。一想到要再次面對那張惡魔般的臉，楊妞花就輾轉(zhuǎn)反側(cè)，連續(xù)幾天都是凌晨兩三點才睡著，一大早又起床忙活。

“上次開庭前還夢到了爸媽，這次因為失眠，也沒有夢到?！彼行┻z憾地說。

2023年7月，楊妞花第一次在法庭上見到余華英，想到害死自己爸媽的人就在面前，她渾身顫抖，泣不成聲，跪地請求法官一定要重判。兩個月后，法院一審判處余華英死刑，楊妞花帶著判決書回到了貴州織金縣的老家，在爸媽墳前哭著念完，然后燒給他們。

本以為鐵證如山的案子很快就能結(jié)束，沒想到因為余華英的上訴，以及其被查出涉及其他拐賣案件，案件又經(jīng)歷二審、重審一審、重審二審，先后六次開庭。拐賣17名兒童、兩次被判死刑的余華英，活過了2023年，又即將活過2024年，這讓楊妞花焦慮又緊張，一遍遍地推敲案件各個環(huán)節(jié)，擔(dān)心會再出什么變數(shù)。

楊妞花如今的家在河北邯鄲城郊。進入冬季，北方的鄉(xiāng)村一片蕭索，太陽驅(qū)散了早晨的清霜，空中灰蒙蒙的，曬太陽的老人們縮著脖子蹲在墻根下。1995年，5歲的楊妞花就是在這樣一個季節(jié)來到邯鄲的，她的故事廣為人知：被人販子一路虐待毆打，后來被一個老太太以2500元買下，成為邯鄲女孩李素燕，與老太太及其聾啞兒子相依為命；2021年她發(fā)視頻找回貴州的原生家庭，卻得知爸媽因她被拐而傷心過度早早離世，家里只剩下姐姐；2022年她報案后，警方根據(jù)她提供的線索將人販子余華英抓獲。

楊妞花如今在邯鄲有多個家：自己與丈夫和孩子的家，公婆的家，養(yǎng)父的家，大娘（養(yǎng)父大嫂）的家。幾個家之間相距只有幾公里，周末夫妻倆經(jīng)常開車帶著孩子們回去串門，楊妞花很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氛圍。她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從小一個人長大，很羨慕別人有兄弟姐妹，羨慕他們有相似的長相，往那一站就知道是一家人。所以我要多生幾個，這樣在邯鄲就有和我血脈相通的人?！?/p>

河北邯鄲，楊妞花和三個孩子逛完超市回來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最近一兩年，楊妞花和丈夫頻繁南下貴州出席案件開庭，少則三四天、多則十來天不能回家，只好讓老人們幫著照顧孩子。孩子們都很乖巧懂事，女兒體諒楊妞花從小沒有媽，曾對她說“下輩子我來當(dāng)你媽媽”，把她感動得直流淚。

楊妞花在邯鄲和朋友合開了一間美容店。打官司的楊妞花和開店的李素燕似乎是兩個不相干的人，她并沒有將抓人販子獲得的人氣帶到美容業(yè)務(wù)里來，許多客戶并不知道這位小個子女老板就是網(wǎng)上著名的“打拐英雄”。即使在外地忙于開庭的事，楊妞花也經(jīng)常盯著手機，隨時和美容客戶對接，這是她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每次回貴州參加庭審，高鐵、食宿都不便宜，她得攢錢，偶爾也會抱怨“最近窮死了”。

你是不是在討好姐姐？

回貴州，楊妞花總會生出別樣的情緒。

尋親時，她并不知道貴州在哪里，雖然猜測自己應(yīng)該來自南方，但當(dāng)時她知道的南方只有四川。2021年5月，尋親成功的楊妞花第一次回貴州織金縣老家，下車就看到了一個山洞，馬上哭著指給姐姐看：“我小時候經(jīng)常站在豬圈上看這個洞?！彼苍胤底约涸谫F陽被拐的地點，但當(dāng)年一家四口的租住屋早已消失，除了一條鐵路，她沒有找到更多兒時回憶。

在發(fā)布的尋親視頻里，楊妞花一再呼喚她記得最清晰的兩個稱呼“桑英”和“阿不代”。仿佛是天意，在至親之中，也只有姐姐楊桑英和阿不代（苗語，意指外婆）活著等到她回家。回家后，楊妞花喜歡穿上姨媽們親手給她做的苗服，吃熱乎乎的土豆烙鍋，和外婆、姐姐擠在一張床上睡覺，聽外婆描述她小時候活潑可愛的樣子。外婆不太會說漢語，楊妞花的苗語又早已忘光，祖孫倆的交流需要翻譯，沒人翻譯時就靠眼神和手勢。

找到家三年半，楊妞花記不清自己回織金多少次了，現(xiàn)在她對回家的路線和時間都很熟悉：“在車上不用看窗外景色，看看時間就知道還有多久到家?！弊畛鯉状位丶?，她離開時都坐在車?yán)锟?，外婆和姨媽們圍在車外哭，不知道下次何時見面，而現(xiàn)在分別時，離愁別緒沒有那么重了，長輩們在車外開玩笑地揮手說“快走快走”。

桑英遠嫁江蘇南通，姐妹倆總是想方設(shè)法見面相聚，她們的相處也經(jīng)歷了半年多的磨合。一開始兩人都摸不清對方的脾氣性格，桑英說話又冷又直，妞花猜測姐姐是不是不歡迎自己，于是說話都小心翼翼的，只是默默地為姐姐做各種事。幾個月后桑英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在討好姐姐？”

妞花承認了，桑英一頭霧水：“我們是親姐妹，你為什么要討好我？”

姐妹倆交心后，妞花才發(fā)現(xiàn)，姐姐的“冷”其實是一種害怕后的自我保護：“你丟了，我怕爸媽怪我沒有把你帶好；你回來了，我又怕你怪我沒有把爸媽照顧好。”

妞花一聽哭了：“你那時也是個小孩子，這些事怎么能怪你？”

成長中的種種辛酸和委屈，楊妞花本想在找到家后仔細講給爸媽和姐姐聽：被人販子拳打腳踢，開水燙頭；在村里承受“童養(yǎng)媳”的流言和指點，走路沿著墻根，從不敢正眼看人；13歲出門打工，搬著是自己體重兩倍的貨物；在工廠連襪子都沒得換，被工友嫌棄……

然而找到家后，楊妞花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家里命運最悲慘的。雙親在1997年和1998年先后離世，爸爸去世前喝著酒哭得滿地打滾，媽媽則精神失常一個人跑到山上喊“妞花”；姐姐親眼看著妹妹失蹤、父母雙亡，11歲就成為孤兒并輟學(xué)，在親戚家輾轉(zhuǎn)兩年后，同樣是13歲出門打工……在姐姐面前，楊妞花放下自己的委屈，家破人亡的經(jīng)歷化成她追抓人販子的信念和動力。

解開心結(jié)后，姐妹倆無話不談。桑英長得像媽媽，妞花在姐姐臉上找媽媽的印象；妞花長得像爸爸，桑英在妹妹臉上找爸爸的影子。她們對彼此掏心掏肺，爸媽當(dāng)年葬得潦草，姐妹倆搶著出錢修了新墳；認親后的三個春節(jié)，兩家人都湊到一起，分別在邯鄲、織金、南通熱熱鬧鬧地度過；首次在一起過年時，桑英在妞花家床單下藏了錢，妞花在給桑英的化妝品盒子里放了錢，都是離開后才告訴對方。如今姐妹倆甚至可以打打鬧鬧地吵架了，妞花“責(zé)怪”桑英最近不給自己打電話，對某個親戚都比對自己好；桑英“質(zhì)問”妞花家買了新房子，怎么沒給自己留一間。

“我和姐姐都在努力奔向?qū)Ψ?，這不只是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也是想讓天上的爸媽安心，讓他們看到兩個女兒在相互扶持?！睏铈せㄕf，看到熱情開朗的姐姐，她很有成就感，這是她一手“改造”的結(jié)果。事實上，由于凄涼的童年遭遇，姐妹倆性格本來都是敏感而自卑的。

可以偶爾被老公打一次

楊妞花在小學(xué)畢業(yè)兩個月前輟學(xué)。2003年8月下旬，老師把已經(jīng)畢業(yè)的學(xué)生們喊回來補拍畢業(yè)照，已經(jīng)離校四個月的她也被喊到。當(dāng)時已經(jīng)入秋，同學(xué)們都穿著秋裝，她則從干活的農(nóng)田里匆忙趕回家，換上一件親戚淘汰下來的夏天裙子，沾滿泥土的腳上是一雙破爛的涼鞋，而2歲時被爸爸抱在懷中拍下的全家福里，她和姐姐一樣穿著漂亮的紅色小皮鞋。

楊妞花不舍得掏2元錢，因此沒有拿到小學(xué)畢業(yè)照，但她仍感激老師當(dāng)年把她喊回去拍了這張照片，給了她最后的童年溫馨記憶。在那之后，13歲的她成了一名打工妹。

因為害怕“童養(yǎng)媳”的流言，在18歲那年奶奶去世后，楊妞花只想快點把自己嫁出去，“老公不打我就行，或者偶爾打一次也可以。”但因為她家庭條件太糟糕，一直沒有人介紹相親，第一個來相親的鄰鎮(zhèn)小伙就被她緊緊抓住了。她不敢細說自己的身世，不敢告訴小伙自己家房子漏雨只能寄住閨蜜家，更不敢提起村里那些流言。好在小伙看中了她嬌俏可愛，對方家長也去村里打聽到她勤快、能吃苦的優(yōu)點，最終相中了她。

2009年兩人結(jié)婚后，楊妞花仍然對這個新家沒有安全感，拼命做家務(wù)和農(nóng)活來讓丈夫和公婆高興，極少和丈夫談心。直到大兒子一兩歲了，她確信丈夫和公婆都是質(zhì)樸善良的人，自己有了和正常人一樣的生活，這才走出心里的陰霾，性格逐漸開朗。十幾年后，夫妻倆回憶當(dāng)年的相親，笑稱是“互相撿漏”。

楊妞花在邯鄲的村中 （極目新聞記者肖名遠攝）

楊桑英13歲時被嫁到江蘇南通的二姨帶去打工，幾年后，和二姨介紹的一個南通本地小伙結(jié)婚。兒時的悲慘記憶讓她自卑又內(nèi)向，日復(fù)一日沉默地在紡織廠上著班，多年來不敢回貴州，直到妹妹妞花找回了家。

“我是努力走向姐姐的那個人。”楊妞花說：“因為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姐姐的性格和以前的我是一樣的。我從過去走出來了，但姐姐沒有，所以我覺得自己要拉她一把，要加倍對她好?！?/p>

一次姐妹倆住酒店，服務(wù)員用比較兇的語調(diào)對桑英說話，膽小的桑英垂下了眼睛，妞花馬上幫她回懟了服務(wù)員，并告訴姐姐：“你為什么要這樣唯唯諾諾？只要占理，說話就要大聲、強勢?！苯忝脗z一起回織金老家，妞花聽外婆等長輩們說，小時候她倆就是這樣的，桑英性格比較弱，受欺負時，是小三歲的妞花幫姐姐罵回去。

楊妞花承認，正是她這種要強的性格，才讓抓人販子這種艱巨的任務(wù)成為可能。

在得知爸媽早早去世后，找到人販子償命是楊妞花揮之不去的執(zhí)念。桑英對妹妹說“這不可能”，讓她安心過日子，但妞花不肯放棄。她唯一的線索就是和養(yǎng)父同村的中間人王某付，當(dāng)年人販子是通過這人來尋找買家的。楊妞花反復(fù)上門，求對方告知自己的來歷：“你今年九十多歲了，比我媽多活了六十歲，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要將這秘密帶到地下去嗎？”終于有一天，王某付松口說：“你是小余帶來的?！睏铈せ摽诙觯骸笆遣皇怯嗳A英？”王某付驚愕不已。

事實上，從楊妞花5歲時起，余華英這個名字就一直印在她腦海中，但她并不知道這人是誰。長大后，她逐漸意識到自己是被拐的，但并沒有將“余華英”和“人販子”聯(lián)系在一起，直到王某付的指認。

得到準(zhǔn)確線索的楊妞花隨后多次在邯鄲報警，但未能立案，在邯鄲警方的建議下，又千里迢迢趕到貴陽報警并立案成功。2022年6月30日，楊妞花終于得到余華英在重慶落網(wǎng)的消息，這一天是農(nóng)歷六月初二，1992年的同一天，她和爸媽、姐姐在鐵軌上拍下全家福，那是爸媽留下的唯一影像。時間跨越30年，楊妞花相信，是爸媽在天上指引她完成了復(fù)仇。

楊妞花被拐前的一家四口全家福 （受訪者供圖）

把你們的爸媽分我一個

隨著警方的深入挖掘，余華英拐賣兒童的罪行不斷浮出水面，自1993年至2003年，她從貴州、重慶、云南先后拐走12個家庭的17名兒童。除其中一名兒童因年齡稍大被遺棄在貴陽的游戲廳外，包括楊妞花在內(nèi)的其他16名兒童，都被拐賣到了邯鄲。

因為楊妞花揪出了余華英，多個尋親家長痛哭流涕地找到她表示感謝。貴州遵義蔡老漢的兒子于1993年失蹤，三十年來他一直背負著“賣兒子”的罵名，如今查明孩子是被余華英拐走，老人抱著楊妞花大哭：“要不是你，我要被冤枉一輩子！”

看到這些在奔波中日漸蒼老的尋親家長，楊妞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爸媽，如果他們還活著，應(yīng)該也是這個尋親隊伍中的一員。令她難過的是，這些家長們只是得到了孩子的下落，離真正的團圓還很遠。有的孩子對原生家庭沒有記憶，無法接受自己被拐這個事實，加上妻兒的羈絆，拒絕認親；有的認親了，但和原生家庭很少聯(lián)系，一個云南被拐孩子的母親向楊妞花哭訴：“兒子認完親就回去了，一年沒見面，平時微信上他也只是有事說事。”

楊妞花嘗試為家長和孩子們的團聚牽線搭橋。貴州都勻羅阿姨的一雙兒女被余華英拐賣，兩人對回家心存猶豫，楊妞花找到羅阿姨的女兒勸說：“你們回家還有爸媽在等著，知道我有多么羨慕嗎？我好想把你們的爸媽分我一個。”

都勻陳阿姨的兒子回家認親后就回到了邯鄲，陳阿姨想兒子想得哭，又不敢去邯鄲找。楊妞花知道后，把陳阿姨接到邯鄲自己家中住下，讓母子倆相聚。陳阿姨回貴州前告訴楊妞花：“謝謝你，我現(xiàn)在不哭了，我回家每天都笑。”

貴州安順張阿姨的兩個兒子被余華英拐走，至今未能見面認親。今年10月，楊妞花從邯鄲回貴州參加案件開庭，張阿姨的小兒子托她帶給母親一只銀手鐲，并捎話說這個冬天爭取回來認親，讓老人高興得直掉眼淚。

楊妞花還計劃在今年過年時，組織那些想見孩子的家長來邯鄲，自己安排食宿，讓他們團聚。不過，這需要征得孩子們的同意。

許多與余華英案無關(guān)的尋親家長，也將楊妞花視作找到孩子的希望，他們相信，自己的孩子也可能和楊妞花一樣主動找家。尤其是貴州的尋親家長們，將失去父母的楊妞花當(dāng)自己女兒般疼愛，大家在酒店為她補過生日，組團到邯鄲看望她，還到織金慶祝她外婆85歲大壽。在邯鄲，一個還在尋找女兒的母親說：“這里的地真平啊，我女兒要是在這里生活就好了?！睏铈せ犃诵乃岵灰眩骸斑@些父母并不要求孩子回家生活，他們只想見一面，知道孩子健康平安就知足了?！?/p>

貴州尋親家長們?yōu)椤芭畠骸睏铈せㄟ^生日 （視頻截圖）

楊妞花努力幫助這些還在路上的尋親家長，遇到經(jīng)濟特別困難的，她會幫助他們訂酒店。今年11月，六十多位家長到織金為她外婆祝壽，楊妞花沒有收禮金，反而給了他們5萬元現(xiàn)金，同時每人贈送一床棉被、一件沖鋒衣?！皩びH這些年，我自己的積蓄也沒剩多少，但每次看到他們我總會想，如果我爸媽還在，會不會也像他們一樣？所以，我能幫一把是一把?！彼f。

從“童養(yǎng)媳”到親生女兒

隨著余華英案件的多次開庭，楊妞花也被越來越多的網(wǎng)友注意到，2024年她的粉絲漲了好幾倍。網(wǎng)友們?yōu)樗还盏牟恍以庥鲞駠u，也為她抓人販子的勇敢行為喝彩，形容她“一手爛牌打成了王炸”。一些尋親人也找到她請求擴散消息，有位山東男子找到楊妞花，請她幫他被拐38年的聾啞媽媽尋親。楊妞花在抖音發(fā)布信息后不久，真的在黑龍江找到了這位聾啞阿姨的家人，她年近九旬的母親還健在。

也有一些網(wǎng)友對楊妞花提出了質(zhì)疑，尤其是她對聾啞養(yǎng)父十分孝順，不但隔三岔五帶著孩子去看望，還經(jīng)常帶著他出去旅游。孩子買家怎么配享受這些？對此楊妞花表示，她是奶奶買回來的，和養(yǎng)父無關(guān)：“我爹當(dāng)時并不知道我是買來的。后來他發(fā)現(xiàn)存款不見了，得知是我奶奶拿去買孩子了，還拉著我去找中間人，想把我退掉。”

楊妞花還記得她第一次見到養(yǎng)父時的情景，當(dāng)時她剛被奶奶帶回家，害怕地一個人跑到村外。天快黑了，養(yǎng)父端著一盤花生米哄她回家，而不是強行拉她回家，這是她在河北第一次感到善意。

楊妞花還記得自己7歲那年，有一次養(yǎng)父在工地里干活時，遠遠看到瘦小的她獨自在田里幫別人做農(nóng)活，十分心疼，不會說話的他就在墻邊一直揮手。不知過了多久，小妞花真的看到了，然后跑了過來，養(yǎng)父拿了個工地上的饅頭給她吃?！拔业鋵嵪胱屛也灰苫畹?，但他知道自己說了不算，因為他自己也是別人雇來干活的?！彼f。

稍大一點后，楊妞花在村里聽到了她是“童養(yǎng)媳”的傳言，自此有意識地疏遠養(yǎng)父，但數(shù)年過去，她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完全把她當(dāng)親生女兒看待，又放下了戒備。剛結(jié)婚時，楊妞花每天中午都回家給養(yǎng)父做飯，后來養(yǎng)父心疼她辛苦，自己學(xué)會了做飯。養(yǎng)父是個心思簡單的人，第一次在手機上刷到楊妞花戴著紅花認親，以為她改嫁了，在她回家后比畫著質(zhì)問；聽說她是回家認親，而且親生父母已去世多年，他又難過得哇哇大哭。桑英第一次來邯鄲過年，見到妞花的養(yǎng)父，撲通一聲跪下感謝她對妹妹的養(yǎng)育；第二年養(yǎng)父隨妞花到貴州過年，也陪她跪在父母墳前。

“很多被拐兒童會被轉(zhuǎn)手好幾次，我第一次就遇見一個好人，就像遇到了一個救星?？梢哉f是養(yǎng)父拯救了我，如果我長期在人販子手里，不知道命運會怎么樣?！睏铈せㄕf。

楊妞花與養(yǎng)父、外婆和姐姐在貴州織金老家 （視頻截圖）

除了帶養(yǎng)父到貴州和江蘇見自己的家人，楊妞花也努力促成老家的親人來邯鄲。今年11月，嫁到江蘇的二姨來到了邯鄲，這是楊妞花被拐29年來，首次有老家長輩來河北看望她。二姨一下高鐵，見到接站的妞花和桑英就泣不成聲，到家見到妞花的婆婆更是抱頭痛哭?！拔抑?，二姨是想到了我死去多年的媽媽，她是代我媽來看我了?！辨せㄕf。

外婆年齡太大出不了遠門，楊妞花希望下次能把舅舅接到河北，讓長輩們輪流來看看她過得很好，請他們放心。未來她還計劃，把姐妹倆在河北、江蘇的長輩，一起接到貴州團圓。楊妞花說，這也是想告訴其他被拐孩子不要猶豫，勇敢找家：“找到原生家庭后，并不意味著一定要背離現(xiàn)在的家庭，找到家的人生是一個新的開始?！?/p>

將好消息告訴九泉下的爸媽

12月19日，余華英拐賣案在貴陽進行了重審二審的開庭。鑒于此前法院已經(jīng)兩次判決其死刑，而且余華英已無上訴權(quán)利，許多人心中對判決結(jié)果已經(jīng)有了答案。但楊妞花心里仍然不踏實，只要最終的結(jié)果沒有出來，她就提心吊膽。

最終，貴州高院再次判決余華英死刑，只待最高院復(fù)核，人販子的罪惡人生就將走到終點。楊妞花走出法院，以嘶啞的聲音向媒體宣讀判決?！拔彝瓿闪俗约旱淖詈笠粦?zhàn)！”她激動地說。

余華英在1993年至2003年間拐賣17名兒童，但1996年至2002年的近6年出現(xiàn)了拐賣的“空白”。楊妞花說，她相信余華英這6年內(nèi)肯定還拐賣了其他兒童，只是除王某付以外的其他中間人都已去世，所以目前還沒有發(fā)現(xiàn)證據(jù)。如果余華英被執(zhí)行死刑了，被她拐賣的其他兒童是不是永遠找不到了？對此楊妞花表示：“余華英就算活著，也不會主動交代她拐賣兒童的事實，目前這17名兒童都是找到人和關(guān)鍵證據(jù)后，她不得不交代的。所以余華英留著也沒用，她死了，警方仍然會繼續(xù)追查其他被拐兒童?！?/p>

第一次出庭和余華英對質(zhì)時，只有楊妞花一名被拐受害者，到12月19日的第六次開庭，有十名被拐兒童或家長代表出現(xiàn)在法庭上，這讓楊妞花感受到了信心和力量。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復(fù)仇。17個孩子、12個家庭不是數(shù)字，是家破人亡，是死不瞑目，是妻離子散?！睏铈せㄕf，當(dāng)初是死去的爸媽給了她追抓人販子的信念和勇氣，沒想到最后會牽出舉國矚目的大案。她覺得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這是正義的勝利，她對所有關(guān)注和參與此事的人都充滿感激：“個人之勇稱為孤勇，社會之勇稱為群英，國家之勇是法治中國。感謝國家為我這個沒娘的孩子主持公道?！?/p>

從2021年5月15日回家認親，到2024年12月19日得到余華英終審死刑的消息，這中間是漫長的1314天，楊妞花如同走過了一生一世。操心費力讓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憔悴，姐姐心疼地說：“妹妹剛認親時看起來像個小姑娘，現(xiàn)在則比我還老，只有我知道她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睏铈せㄗ约阂舱f，2024年她最大的感受就是緊張和累，案子了結(jié)后，她要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多陪陪孩子。

12月20日，楊妞花再次回到織金老家，第一時間將余華英終審獲死刑的消息帶到爸媽的墳前，這是她長久以來的心愿。新墳是2022年姐妹倆共同修的，遷墳時楊妞花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去世24年的媽媽骨骼依然完整，貼身的衣服也還在。她知道，媽媽一直在等女兒來接她。

楊妞花也時常會幻想，如果自己沒有被拐，爸媽也都還在，一家人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姐姐談對象約會，她會跟著去蹭吃蹭喝；后來自己也談對象了，和姐姐一樣有了小家庭，約著一起帶丈夫和孩子去看爸媽；姐妹倆會爭著給爸媽買各種吃的用的；牽著孩子在街上遇到熟人，會指著孩子的新衣服驕傲地說，“他外婆買的?！痹谀莻€平行世界里，她從未離開過爸媽，是他們身邊長不大的女兒。